第三十一章 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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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旖旎残香,墙壁雪白,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是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 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

     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

     他腰带上挂着个翠绿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都走在傅红雪身后一样。

     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

     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

     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

     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双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 对,喝酒。

     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又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都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窝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会减轻。

     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过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 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 傅红雪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

     那笑窝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账已经有三千四百两。

    ” 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

    ” 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

    ” 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

    ” 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竟是个专吃白食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

    ” 傅红雪全身又已因羞愤而发抖。

     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别人的确没有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

     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

     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 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

    ” 薛大汉道:“你欠的酒账呢?” 傅红雪闭着嘴。

     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前三天的账,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账是二千八百五十两。

    ” 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 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账?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你走!”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

     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汉大笑。

     “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 “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置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

     因为他的勇气、尊严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诮,而且充满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

     他已有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

     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着血。

     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马车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 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决定拔刀! 黄昏。

     秋云低垂,大地苍茫。

     傅红雪已准备拔刀。

     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

     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玉,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 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 路小佳道:“当然要。

    ” 他微笑着,又道:“我杀人比你们内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

    ” 薛大汉道:“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 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倒在花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