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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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翠浓,不了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

     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已能忍受各种痛苦,但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缸酒,他将这缸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

     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尔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

    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已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竟只记着一个女人。

    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满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地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

    ” 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

     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一个女人。

    ”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而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

     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 傅红雪没有拒绝。

     他似已完全丧失了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许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

     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

     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

     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安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

     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

    ” 这是薛大汉说的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