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关灯
群青被阳光照醒。

     她坐起身,垂落肩头的乌发被光染得金灿灿的。

    鸟雀啁啾的声音吵闹,她怔了片刻,便像往常一般穿衣梳洗,薛媪和李郎中进来,见她已经爬起来了,都惊讶于她身体恢复的速度。

     群青心里也很惊讶。

     她惊讶于自己翌日的平静,更惊讶于,纵使尘封多年的真相现世,眼前的世界也并没有崩塌。

     眼前宅邸,熏香书架多由陆华亭添置,精巧雅致;外间两个年轻的侍女奉花,面上含笑。

    窗外春叶已生,嫩绿若有若无。

    微风徐来,她看见后园内自己种下的月季甚至已打了苞。

     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鸟雀喧哗,群青向外扔了一把玉米粒,它们登时欢腾着扑棱着翅膀,在窗边争相啄食。

     侍女们拍手称快,群青也笑了笑。

     原因很简单,她已顺利地长大,并非稚儿无力,被困在父母搭建的天幕下。

    她已经有自己的家。

     这么想着,忽然有一把火在体内熊熊地重燃。

     她注意到,家里少了个人。

     衣橱之内,少了大半冬衣。

     “陆大人出去了?”群青问。

     “近日圣人选武举,大人要进宫住几日,走得太急了,就没有跟夫人说。

    ”侍女说。

     狷素进来道:“菱心记的点心给您买来了,夫人快来!” 案上备好了菜肴。

    荷花酥盛在盘中,精致可爱,群青拈一枚尝了一小口,酥甜入口即化,只余清淡的荷香。

    这枚点心勾动了她的食欲,她就着桌上备好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大碗饭。

     “夫人,您不难受了?”狷素小心地问。

     群青瞥了他一眼。

     她的睫毛长而密,面无表情地抬眼视人,颇有几分慑人的幽丽。

     “那怎么了,难道我要绝食不成。

    ”群青又垂下眼,端起饭碗和鱼汤均匀地拌了拌,“父母是谁,如何长大,已是改变不了的过去,它们不重要,我亦不想怨。

    自己要走什么路,才是人能使力的地方,我觉得我到现在为止,还是活得挺好的。

    ” 狷素点了点头,心里亦觉欣慰:“属下受教。

    ” 用过饭,不愿再耽搁,群青叫人更衣。

     见她竟要换官服进宫,侍女对视一眼,眼中惊骇,一拥而上把她拦住:“夫人身子刚好,不急着当值,大人叫您多休养几日。

    ” 群青的手微顿:“他帮我告了几日假?” 宫中当值,也不是过家家,还能三天两头不去。

     “四日!”“三日。

    ”两个侍女同时答道。

    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迅速改口,“奴婢记错了,是四日……对了,奴婢今日买了个蚂蚱给夫人,夫人您看!” 群青被这横空出现的蚂蚱骇得一滞,眨了下眼,才看清她两手托着的是一只巨大的草编蚂蚱。

     “这是你们买的蚂蚱?会不会哄人啊?”狷素一把抢过来,头疼至极,“哪有这样拿出来的。

    去去去都下去。

    ” 侍女扁了扁嘴,退了下去。

     真该给他看看,托门口看守的金吾卫买蚂蚱时,对方是什么表情,能给买来都不错了。

     群青把官服挂回去,随口问道:“小狷,今年武举比试还是在春苑吗?” “是呀。

    ”狷素道。

     “有多少人?” “三十多个,呃,三十六个吧……” “你当武举是文试殿选,就春苑那个校场,每年都不会超过十人。

    ”群青瞥向他,想到那消失的衣物,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发空,“你连武举几个人都不知道。

    陆华亭彻夜不归,到底去哪了?” 狷素冷汗涔涔而下:“今年……今年武举就是人多,要不然怎么礼部尚书要陪着一起选呢?” “是么。

    ”群青沉默片刻,道,“若没出什么事,咱们宅子外怎么有驻兵啊。

    ” 她声音很轻,狷素却毛骨悚然。

     这几日,陆华亭在外面被大臣们轮番参奏,尚书府外被金吾卫封锁,等候发落。

    虽然圣人已默许这些金吾卫退到门外去把守,但群青毕竟习武,又对环境极度敏感,哪怕是闪过一片陌生的衣角都能被她看出端倪。

     还瞒几日呢,连一天都瞒不住! 他双膝一软,颓丧跪在群青面前:“大人不让我说的……” 这一诈还真诈出了东西,群青心跌进谷底:“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因太孙之事,圣人治我的罪了?” 狷素郁结半晌,抱拳道:“夫人,云州城南陷了,南楚的大军正在攻金陵邑,大人已经应了圣人,赴云州战场了。

    ” 云州! 纵是做了心理准备,群青还是如被敲一重锤。

    她原想着陆华亭顶多是在诏狱,或者被关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未想他直接去了战场。

     上一世圣临四年,南楚利用叛军从云州生乱,最后整个云州都陷了。

    禅师带人杀云州刺史,攻下金陵邑,预备顺着水路剑指长安。

    李焕一怒之下,要带兵亲征。

    然后才是他二人的相见与死亡。

     战火再燃,是这一世两人都不想看到的,若能转圜,当全力阻止。

    但群青没想到这次事情发展得这么快,几乎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陆华亭应该很清楚云州的结局。

     难道他觉得以一己之力,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狷素不知道群青的脸色为何变得苍白,只听她问:“南楚发兵多少人?” “听说有六七万,还有叛军一两千。

    ” “金陵邑现在是谁在守?” “云州刺史已殉职,现在是丹阳公主自己的兵力和刺史府的残部在抵抗,大人和武骑将军还带了一千精卫,加起来共四五千人。

    ” 群青的心在下陷。

     金戈铁马,骨肉破损之声,似响在耳边。

     “我倒问你,四五千人怎么守住七万人攻城?” 事实听在耳中很残忍。

    虽多了丹阳公主和刺史府的人,可是也没有比上一世好多少。

    那一千精卫,对比南楚大军,更是少得可怜。

     “属下等劝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可是……”狷素哽咽道,“大人就是说不必担心,他想办法。

    他说这次北境战场有凌云将军相助,目下捷报连连,不至使云州陷入无援之境。

    只要一鼓作气把北戎人打出关了,兵力就能回援云州,所以只要拖住时间,就可以取胜。

    ” 北境战场确实是大变数,这一变数,给群青心中添了一丝慰藉。

     可是这其中,不确定的因素还是太多,终究令她心中惴惴,无法那么乐观。

     那毕竟是战场。

     总是向天赌运,难道每一次都会赢? “你家大人一劳累就发病。

    ”群青道,“这样贸然地去,为何不拦住他?” “其实夫人中毒那段时日,大人发作就已经很频繁。

    ”狷素说,“大人让竹素寻来玉沸丹。

    ” “玉沸丹?”群青愕然,玉沸丹中含未麻,此等害人之物,难道不应已被销毁了吗? “大人说,玉沸丹可以镇压相思引之毒,废太子当日便是如此得以焕发精神,策马进长安,所以,到不得已之时,可以用玉沸丹支撑身体……” 玉沸丹当然不能治病。

    只是未麻与相思引之毒同根同源,所谓“镇压”之效,不过饮鸩止渴而已。

     “大人说,娘子您欲做绯衣使换回阿娘,等您养好身体,正好战局平稳,届时他写信接您过去,同游云州。

    ”群青几乎能想象出陆华亭的语气。

     “从前不知您阿娘另有身份,如今知道了,他更不能让您于仁孝之间两难,弑父之事他已经做过,已然无惧……夫人夫人,您不能去!”群青骤然站起,狷素骇得一把箍住她。

     “我现在去有什么用?松开我,我不去。

    ”群青走到案前,对着铺陈于面前的白宣纸,神色冷凝,思虑许久,把笔拿在手中,“我问你,信能送到云州?” 狷素道:“能。

    ” “帮我送信。

    ”她垂眸蘸墨,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每日一封。

    ” - 半月时间,转瞬即过。

     广阔的天穹之下,残阳如血。

     金陵邑城楼高耸,青砖上,黑褐血渍已凝成锈痂,城垛上插着无数断箭,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首早已被薄冰覆盖,血肉模糊。

     陆华亭立在城楼向下看,南楚玄甲军如黑蚁覆野,云雾中点点赤旗,更如毒蛇吐信。

     黑云压城,莫过如是。

     就连寂静凝滞的空气中,都是狼烟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司马,你吃些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