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关灯
饭店的二楼楼梯上下来时,等候在大厅里的赵刚和李云龙站了起来,赵刚抢上一步,规规矩矩地立正敬礼道:伯父伯母好!我叫赵刚。

    田墨轩见赵刚穿着一身浅白色柞蚕丝夏季军服,体态很均匀,标准的军人站姿,颇有股玉树临风之感,眉宇间透出一股勃勃英气。

    田墨轩脱口道:好个英武的赵将军,真乃栋梁之材。

     赵刚双手握住田墨轩的手道:久仰先生学问人品,一直无缘聆听教诲,今天借我老战友的光,才得以相见,赵刚深感荣幸。

    我是晚辈,先生若不嫌弃,赵刚理当执弟子之礼,称我小赵即可。

    田墨轩微笑着点头:好啊,田某今天就倚老卖老一回。

    李云龙跨上一步说:岳父,岳母,你们好,我和赵刚是来接你们的。

    田墨轩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他温和地对李云龙说:你好,听说你在军事学院学得不错嘛,田雨写信告诉我了。

    李云龙很谦虚地说:马马虎虎。

    在赵刚的家宴上,李云龙很少说话,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

    他不大喜欢这种气氛,首先是不随便,显得很拘谨。

    以前和那些带兵打仗的老战友们喝酒哪儿有这么多事?弟兄们大呼小叫,拍桌子骂娘,甚至捏着对方鼻子愣灌,那叫痛快。

    喝酒就是这样,要是没人劝酒,没人端着杯子和你叫板,那就太没意思了。

    此外,他也不太喜欢那些有文化的人说话的方式,听着有些费劲,尽说些不着边际的事,若是在别的场合,他早烦了,兴许就拂袖而去。

    可今天他得老老实实坐在这里,还不能露出一点儿不耐烦的表情,因为这是赵刚请自己的岳父岳母吃饭,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老战友给自己撑面子,所以他也不能不给赵刚面子。

    此外,也得让岳父岳母看看,他们的女婿也有有学问的朋友。

    李云龙感到,比起上次见面,田墨轩的话明显少了,言语间那种咄咄逼人的锐气也似乎平和了些,但那种田墨轩特有的,几乎是浸到骨子里的傲气却依然如故。

     赵刚的兴致倒很高,他喜欢和文化人打交道,至今还怀念着当年燕京大学那种浓浓的文化氛围。

    他和田墨轩不难找到共同语言。

    两人谈诗词、谈书法、谈金石篆刻,赵刚还兴致勃勃地取出自己珍藏的两方鸡血石请田墨轩鉴赏。

    对诗词两人的观点也颇为一致,都推崇豪放而远婉约。

    田墨轩认为苏东坡的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虽堪称千古绝唱,可当今毛泽东的《沁园春。

    雪》更可谓震古烁今,其气魄之大无人可企及。

    田雨最担心的就是父亲谈论政治,老人的脾气太倔,话一出口便无遮无拦,让人心惊肉跳。

    她见父亲今天不谈政治,只谈文化,很是高兴,便对赵刚笑道:我父亲最崇拜毛主席了,除此之外,我还没听他这么夸过别人。

    田墨轩抿了一口酒:我对毛主席的了解首先是从文化上。

    我看过他1938年写的《祭黄帝陵》,当时简直眼睛一亮,真是才华横溢、文采飞扬。

    我至今记得其中的句子……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聪明睿智,光披遐荒,建此伟业,雄立东方……东等不才,剑履俱奋,万里崎呕,为国效命,频年苦斗,备历险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们听听,写就此文非如椽之笔所不能。

    特别是1945年重庆谈判时,《沁园春·;雪》公开发表后,我就想,咱们国家连年战乱,百孔千疮,有谁能收拾这破碎河山呢?非雄才大略者不可。

    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

    毛泽东啊,古今第一人也。

    1949年开国大典我参加了,毛主席一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我们这些民主人士和无党派人士顿时热泪纵横,这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啊,我们是国家的主人…… 田墨轩的激动感染了所有的人,连李云龙也放下酒杯听得入神,他没料到田墨轩会说出这样一番肺腑之言,以往他一直认为老丈人对新政权存有很强的戒心和怀疑。

    赵刚更是如休春风,他端起酒杯:说得好啊田先生,冲您这番肺腑之言,我连干三杯。

     李云龙也站起来:来,老赵,我陪你干三杯。

    家宴的气氛活跃起来。

    冯楠又提起李云龙和赵刚在公共汽车上打架的事,大家都觉得好笑,说解放军一千多个将军里,这两位的表现算是绝无仅有了。

    李云龙想起派出所的那位小警察,不禁又来了气:这小混蛋简直缺家教,不问青红皂白,张嘴就训人,等我掏出军官证又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年纪轻轻就这么势利。

    赵刚埋怨道:都怨你,人家拌两句嘴,你非要去管闲事,出口就是火上浇油,不打起来倒怪了。

    幸亏派出所把咱们放了,要是碰上讲原则的警察。

    管你是什么将军,先扣了再说,再通知上级单位去领人,咱们的笑话可就闹大了,你是不在乎,几十年来没少惹事,处分比立功还多。

    我可好歹是个政委,成天给别人做思想工作,这回可好,在公共场所聚众斗殴,扰乱社会治安,被公安机关扣留,这面子可栽不起。

    你看,你看,老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嫌谁黑,你觉悟高,挨打就不要还手。

     赵刚有些不好意思:倒也是,挨打不还手是挺难的。

    大家本是闲谈,谁料这些话却使田墨轩犯了老毛病,老先生又钻起牛角尖来。

    赵李二人在公共场所打架斗殴的问题,看似是件小事,却反映出一个深刻问题。

    试想,如果他们的身份不是将军而是百姓,按《治安管理条例》规定,如此在公共场所大打出手,即便有理也属违法行为,理应受到惩处,这再正常不过了。

    不正常的倒是当违法行亮出自己的身份时,却得到极大的宽容,连执法者都惶恐不已,连声向违法者道歉,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说明了我们国家公民法制观念的淡薄。

     李云龙不以为然地说:嗨,小事一桩,哪儿那么严重?赵刚却收敛了笑容严肃起来:田先生,您接着说。

    一个正常的社会应该法制健全,如果法律丧失了公正,后果无疑是可怕的。

    赵刚,你知道罗伯斯庇尔吗?知道,法国大革命时雅各宾派的领袖。

    他就是个例子。

    这人很激进,认为自己最革命,动不动就以革命的名义剥夺他人的生命,把自己凌驾于法律之上。

    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任何人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证,也包括他自己。

    当法律成了空白,便只有两种结局了,或出现专制独裁,或出现暴民政治。

    最后罗伯斯庇尔自己也被送上断头台,他实际上是死在自己手里,在一个没有公正法律保障的社会里,恐怕不会有赢家。

     赵刚打了一个冷战,沉默了。

    李云龙听得不入耳,他争辩道:我们国家的法律是健全的。

    而你就违了法而轻易逃脱了处罚。

    要是你的军衔不是少将而是大将呢?是不是更可以得到宽容?田墨轩打断他的话。

    李云龙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复杂,最好是先别说话。

    沈丹虹神色黯然地劝道:墨轩,今天不是家宴吗?干吗要谈政治呢?谈点儿别的好吗?冯楠也在轻轻地责备赵刚:看你,惹得老人家不高兴? 赵刚端起酒杯道:田先生,恕晚辈不敬,使先生不愉快了,来,请干了这杯……他一饮而尽,脸色开始泛红,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

    田先生,我明白,您是有些担心,伯执政党的政策和法律流于形式。

    您有两点疑问,第一是我们的法律是否公正。

    二是法律对权力的限制问题。

    您是担心我们党能否做到这两条?不是担心,而是已见兆头,任何一个政党,哪怕他的理论再先进,也难免有缺点,要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也就无所谓先进的政党了。

    我要说的是权力的限制问题,其实,贵党的国家体制也是按照三权分立的原则建立起来的,至少是参考了三权分立的原则,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相比,我们的人大常委会相当于国会,行使立法权。

    我们的国家主席相当于总统,行使行政权。

    我们的法院也同样是行使司法权。

    这种模式虽然建立起来了,但……恕我直言,这只是一种表象,事实上无法做到互相制约,还是贵党一家说了算,缺乏最基本的监督,民众缺乏干预能力,这样就出现一个问题,如果贵党的国策出现偏差和失误,而民众又无监督与干预能力,那么只好等贵党自身去改正和调整,这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也许很漫长,整个民族会付不起这种代价的。

    此外,贵党的阶级斗争理论作为国策也值得商讨。

    我认为,政府的职责是管理国家,调和各阶级、各阶层由于政治、经济地位的不平衡所产生的矛盾,尽量去减小这种差别,使矛盾趋于缓和。

    而不该激化这种矛盾,使某一阶级或阶层成为贵族,而某一阶级或阶层沦为奴隶。

    管理国家需要法治,颠覆国家的行为应该受到法律的公正审判,而不是个人意志的随心所欲…… 赵刚激动地打断他的话:难道我们的人民代表大会、政治协商会议、各民主党派的监督,还有司法机关、监察机关都是流于形式?我们就真的解决不了?这样说是否也有失公正?田墨轩缓和了口气:赵刚啊,远的不谈,胡风一案总是刚刚过去吧?我们的司法程序恐怕还抵不上一个御批。

    在我眼里,这位胡先生本是个大左派,怎么一下就成了反革命分子?似乎很难解释得通。

     赵刚也平静下来:田先生,我不了解这案子的具体情况,但这是毛主席亲自过问的案子,不会有什么大出入。

    您刚才也谈到了对毛主席的那种崇敬……是的,我认为他是个伟人,正因为崇敬才担心。

    作为执政党的领袖,他的担子太重了,政策一旦出现失误,就会带来巨大的灾难,即使这些灾难由小部分人来承担,就算是占人口总数的5%吧,就是三千万,若是这个百分比再大一些呢?那就有可能出现一场浩劫,这场浩劫有可能超过中国历史上出现的任何浩劫,其产生的作用将影响数十年至上百年。

    赵刚笑笑:作为政协委员,您当然有权发表个人见解,有些事现在还说不清楚,就待历史去证明吧,现在继续喝酒。

     田墨轩倔强地说:好,一言为定,再过二十年,若是我还活着,咱们再接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