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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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断标准和计算公式。

    宇生不会算,但他猜想,若之前的粒子射线能让鸟变成病鸟,那么威力更大的定可以让人变成病人。

    按照时间推算,从发现亮度激增开始,大致会有百余天延迟,现在七八十天已过,整颗星球还毫无防备。

     看着看着,宇生的消遣之心荡然无存。

    让他感到寒意的已经不是险境本身,而是人们对险境的无知无觉。

    就像一个人摇晃着走出一座歌舞升平的城池,突然发现四野排满军队,在无声中剑拔弩张。

     宇生仍然每天刷新通讯器。

    “飞天,”他在心里说,“你小子哪儿去了,咋还不来信呢。

    ” 他不知道,天上一日,人间几世。

     又过了十多天,当飞天再次出现在画面里,宇生就像从一场大梦里转醒过来。

     “生哥,生哥!你在吗?” 飞天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欢快明朗。

     “飞天!”宇生百感交集地叫起来,“你小子可来啦!这些天跑哪儿去啦?” “说来话长,生哥,你兄弟我这回可是九死一生,差点儿见不着你了。

    你不知道,北派使了阴谋诡计,不但又把我们几个抓了进去,还指使人把我们学院都砸了呢。

    你说说,这是不是奇耻大辱?简直是欺人太甚,无法无天!” “那你怎么脱险的?”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

    ”飞天嘿嘿地笑着,“关了不到一个月就放出来了。

    据说是皇老师英明,在大殿上据理力争。

    听人说……” “天儿,”宇生打断他,“别的我都不想管,你没事就好。

    你知不知道之前预警的事怎么样了?” 听了这话,飞天忽然有点犹豫,情绪也有些消沉,默然好一会儿才开口。

     “生哥,这事可能有点复杂……我听皇老师说,他把危险又汇报上去了,不过他说,这是北派胡作非为,惹恼上苍,才降灾祸于人间。

    圆片就是星空给我派的天启,若想避祸,必须去除恶霸,斩杀贼党,还人间清静。

    ” “胡说!”宇生急了,“圆片上说得清楚,对粒子潮必须用贵重金属打造防护房,杀人管什么用?” “可北派那帮人就是该杀!”飞天脱口而出。

     宇生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他明白飞天的心情。

    学院被砸,在牢狱中感受到种种不公,出来后必定想讨回公道。

    可现在说的是避祸,不是杀人,是用贵重金属就能做到的事情,不需要兵器。

     飞天想了想又说:“皇老师说了,人祸大于天灾。

    他问你小圆片上还说什么了,能不能再找些证据支持他。

    这回是取胜的好机会。

    ” 宇生忽然有些茫然。

    飞天在屏幕里的样子还是一如往昔,鼻子扁扁的,笑起来嘴张得很大,十八岁的额头光光亮亮,一脸单纯。

    他看见自己在屏幕上的倒影,头发乱蓬蓬,长长的遮住眼睛,下巴很瘦,活像个八十岁的老爷子。

     这一次,飞天没弄清楚地上的情形。

    实际情况是,南派并不容易取胜。

    两派正斗得你死我活,打得不可开交,都说要为了真理,兵戎相见。

    国王不知怎生是好,左支右绌,两面为难。

     当天晚上,宇生陷入犹疑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份陈述该怎么写。

    如果还只是刻板地说危险危险,那么可能永远无人重视。

    可若照飞天暗示的,写一些理念斗争的话,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让他觉得无比别扭。

    他想过什么都不说不写了,但又觉得不妥,好像欠了所有人的账似的。

    他第一次发觉如此难办,比所有考试所有论文都难办。

     他靠在床板上,手撑着下巴久久思量,不饿不渴也睡不着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头,凝视着舷窗外,心里有了主意。

    窗外是沧海般的群星闪烁,光荣船队摆成一只巨大的扇面,一边是光芒四射的星系中心,一边是白茫茫气体环绕的蓝绿色的星球。

     第二天,宇生让飞天递交了一份报告,在报告中对国王说,他发现星系中心近来光芒闪耀,他用占卜破译,发现这是千载难逢的吉兆,是宇宙智慧对宇心国的倾慕,是国王陛下的神恩浩荡,如果能借此机会将船队排列起来,用风帆迎向光芒所在,让国王神像沐浴宇宙神光照耀,则定然能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吉祥如意,国威大振,内无裂隙,外无侵扰。

    此乃天之神器是也。

     他绞尽脑汁,把从小到大在课堂上学到的优美词汇全都用上了。

     一天后,他听说,国王大喜,当即批准,即刻实行,朝野上下一致称颂。

     这是宇生最后的主意了。

    他知道,国王的风帆是金箔所做,每一张都有足够的厚度。

    只要算好方位,尽可能让风帆覆盖整颗星球的立体角度,就能阻止许多粒子。

    更多的事情他已经做不到了。

    如果这依然不能起作用,那就任谁也无能为力了。

     粒子潮真正降临的那天,宇生一个人站在光荣三十号的船舱里,就像一个临战的将军,指挥着孤身一人的军队。

    在他身前,船队排得整齐,二十九艘扬帆的大船组成向前的先锋。

    宇生觉得很开心,因为他终于成了传奇的主角。

    虽然遗憾这传奇没有观众,但他一时也顾不得那许多。

    他终于发现了被人遗落的宝藏,找到了世人忘却的路途,当上大起大落的大人物,已经足够在心里满足了。

    他想象自己扬帆起航,驾着神的车马,迎向星海中心的太阳。

    巨大的风帆如风如翼,列成金光闪耀的一排,像沉默赴死的盾手,用身体挡住来自远方的箭簇。

     宇生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小圆片的故事。

    圆片上讲述的是一个走向毁灭的星球。

    它们一点点靠近星系中心,直到离得太近,被引力控制,无法挣脱。

    它们来不及逃离,因为它们发现得太晚,而它们发现得太晚,是因为它们一直沾沾自喜地使用黑洞能量相互攻击,离得越近,战斗得越猛。

    它们同样陷入拉锯战中,眼中只有对手。

    直到一切已注定无法改变,毁灭来临。

    它们在临终前用全部能量发射出记忆碎片,就是希望能被其他星球收到,将记忆永存。

     当被看到,已过万年,一切皆为废墟。

     光亮残忍,讯息微弱,记载曾经存在。

     宇生俯瞰着脚下的大陆、山河、云彩,俯瞰绿地上覆盖着流动的白。

    他知道没有人看得到他,也没有人了解他做的事,但他不在乎。

    他在心里相信,在此刻,他才是这些风帆的主人。

    尽管风帆上画着国王的肖像,但他才是这些风帆真正的皇帝。

    

(下)

在光荣船队住了整整两百三十二天之后,宇生光荣地卸任了。

    他被当做小英雄接回了地面。

    他的献计大获成功,自从船队排好,国王受神光沐浴,便感觉神清气爽,精神大振,之后亲自参与朝野辩论,宣讲和睦,稳定了局势。

    国王高兴极了,恩慈大发,决定封宇生为宇宙小侠士。

     授勋仪式在皇宫举行,由国王亲自颁发。

    大殿里铺着绘有星系全景的华丽丝绒地毯,金星闪烁,学者臣僚站成密密麻麻的两大方阵。

    宇生走上朝堂,四面均是艳羡的眼光。

     “亲爱的小侠士,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国王问。

     “亲爱的陛下,没有了。

    ”宇生说。

     大殿里响起窃窃私语,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宇生会借此机会发表言论。

     “宇生,”皇时空老师在一旁小声催促他,“你说呀,你不是说有一个宇宙大发现吗,赶快说说啊。

    你一说,北派的说法就破产了。

    ” “老师,我真没什么想说的了。

    ”宇生说。

     “亲爱的老师,”他心里想,“如果我说了,您的说法也破产了。

    ” “宇生,”飞天也在一旁小声说,“别怕。

    想说啥就说吧。

    ” 他没说话,直直地看着飞天。

     “天儿,”他心里想,“我赌一赌,我猜你能明白我。

    ” 他笑了笑,大踏步上前,对国王拱手说:“陛下,我唯一的请求就是免去一切赏赐和职务,早日回家。

    ” 朝堂上一片惊愕。

    宇生的封赏全国难得,谁都以为宇生会借此步步高升。

     宇生现在什么也不怕了,凭着少年一股固执的韧劲,谁也不理,沉默着昂着头告别所有人而去。

    他只觉得自己还没有从天上下来,眼前的一切都十分遥远,宏伟的柱子、布满花纹的地面、轻柔的幔帐帷幕都十分遥远。

    他想不到太多大道理,只是凭直觉认定,现在还不是把故事讲出来的时候。

    他在天上最大的发现就是:所有句子都能变模样,所有星象都能被当做打斗的筹码,所有争辩都能在走失之后搅动起他们所经历的、牢里牢外的仇。

    他虽然目光还不远,但他觉得此刻他应当沉默。

     “生哥!等我一下!” 当宇生走到高高的台阶底下,飞天从身后高声叫着奔来。

     宇生暗自笑了,回过身来。

     “生哥,你太不够意思了。

    不叫我就走,还是兄弟吗?” 宇生知道他赌赢了。

    他捶捶飞天的胸脯,就像小时候,就像当初在大牢里。

     如果宇心国有一个好的史官,他会记下历史上独特的一幕:两个跳跳蹦蹦的少年,在夕阳下追跑着甩动帽子跑出庄严宏伟的皇宫。

    可惜宇心国没有。

    这一幕永远地消失了。

     宇生后来悄悄写了书,将圆片上读到的所有故事写了下来,期待在一个没那么多偏狭,少一些急躁,学理之争只是学理之争的时候拿出来给大家看。

    可是他一直没等到。

    宇心国换了许多朝代、许多治国之君,可是南北两派却一直留了下来。

    宇生的书被子孙传了很多代,始终无人能解。

     不过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在宇生经历的这场论战中,南、北两派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南派说北派的管理教化不是射线的理由,北派说南派的自由逍遥也不是。

    他们的相互指责都是对的,但他们都忘了,真理除了可以在南或在北,还可以在另一个方向,在头顶上方。

     当宇生最终回到家,他离开家已经两百六十五天了。

    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门口,头发蓬乱,满脸土灰,笑起来牙齿洁白。

    宇生娘从屋里奔出来,眼泪夺眶而出。

     “生儿啊,你可回来啦。

    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娘有多担心。

    ” “我回来了,娘,我哪儿也不去了。

    ” “累了吧?坐下坐下。

    快让娘看看。

    洗个澡。

    我去给你弄吃的。

    ” 宇生说不用,但娘不听他的,奔到厨房里,忙活起来。

    宇生看着小小的水池,看着生了青苔的水缸,看着娘切肉洗菜忙碌的身影,整个人踏实下来。

    所有人都盼他说话做事,只有娘只盼他回来。

     “娘,我知道星系深处有另外的种族。

    ” “啥?”娘抬起头,“啥种族?” “我也不知道,我猜的。

    ” 宇生确实不知道,他只看见了它们消亡前的余光。

     “在哪儿呀?”娘一边切菜一边问。

     “远处,很远,比京城远多了。

    ” 宇生估计过,以它们的速度,几十万年也许能飞过去。

     “那跟咱们有啥联系?” “有啊。

    它们一打仗,我们经济就增长。

    ” 宇生回来后查看了档案,发现圆片上记载的很多战争爆发确实被观测到了,但因为是奇异亮源,被人们解释为吉星高照,经济增长的好兆头。

     “哟。

    真的假的?”娘站直了身子,在围裙上擦擦手,“我得赶紧告诉飞天娘一声。

    这些天买卖不好做,飞天娘急得直掉眼泪。

    我给了她三盆高高兰都不管用,原来是这么回事。

    得赶紧告诉她一声,叫她买一本星表来。

    ” 宇生看着娘,心里有一种微妙的激动。

    厨房的烟尘环绕在他头顶,饭菜香钻入心里。

    他仰起头,天空一片白茫茫,望不到天外。

    他知道这个星球上所有人都不了解真相,从娘到国王没有分别。

    但只有娘不狂妄、不攻击。

    他从前常笑娘无知,却没注意娘是用仅有的所知去关照。

    他忽然感到一种坚实的暖意。

    厨房缭绕的烟和头顶苍茫的云融合在一起。

    他知道他做对了。

    他保护了娘,还有和娘一样的人们。

     这就是这颗小星球的故事。

    它处在星系的边缘,附近的区域很空旷,半径不大,重力不强,是个平静安详的小地方。

    它一直平静安详,而且还将继续平静安详下去。

     写于二〇〇八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