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奥德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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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陈叔二十几年的婚姻, 也几乎走到了路的尽头。

     “你到底去不去老乔说的机关?” 陈叔不回家,林姨跑到他的小屋。

     “不去。

    你知道我不去。

    ” “你又喝酒了是不是?” 陈叔不言。

    眼睛看向窗户。

     林姨心急,声音也提高了: “做卫生如何是见不得人的活儿? 事到如今,谁还摆什么架子? 你这些年有没有拿回什么钱? 儿子就要毕业,前途未卜, 没有工作,房子也无下落。

     房价又涨了,明年还得涨, 还怎么能让儿子结婚安家?” 陈叔眼神有点悲凉,却没说话, 转身从架子上又拿下一瓶酒。

     林姨心里亦很悲凉。

     她不愿对男人苦苦相逼, 也想做位贤妻良母, 可努力多年,终于没能做到。

     他家的房子仍是租的, 再不买,就连一半都没法买。

     半个世纪付出的辛苦生命, 眼看着就要两手空空。

     “你再这么喝下去,咱们就离。

    ” 林姨狠狠心,下定决心。

     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阿铮要到对岸去, 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

     他的影子在岸边, 像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

     诗在远方,远方在召唤。

     岸边是我们最后挣扎, 潮水呼啸将天空吞没。

     我们在潮水里看到自己, 像哲人般叹息,机器人般行走。

     岸边的泥土在水流中松垮, 风速湍急,双手伸出,抓不住野草。

     我们出生的时候,众神已死, 草原盖满鲜花,交战已结束, 天空不再有金色战车, 叛逆的天使已变成魔鬼, 永世不得回到天堂。

     一九九八年,我们开始读诗, 买打口CD和破损的磁带, 和世界上的反叛者惺惺相惜。

     阿铮在中午省下饭钱, 穿过破旧的铁门进入小店, 擦去脸上发亮的汗水, 黑色塑料袋被尖角划破。

     他抱着碟片,不吃东西, 一个又一个中午,迷恋速度。

     在昏沉中点燃银色的琴弦, 尖锐的黑色闪着死的金光。

     一九九八年,就是这一年, 阿铮和林姨结下了怨意。

     他在学校打架,被请了家长, 回家之后大吵一架, 林姨摔坏了他第一把吉他。

     这一年,已经这么久远。

     课间的走廊热闹喧哗, 长长的玻璃窗看得到操场, 窗前堆满咯咯笑闹的学生。

     男孩的厮打像投进沙堆的炸弹, 掀起的烟尘晃了所有目光, 两个人四周空荡出陨石坑般的大圈。

     阿铮不说话,只是闭着嘴咬牙, 击打、扭动、纠缠、压制, 将对手摔倒,压在身下, 侧身用胳膊顶住他的脑袋, 死死地盯着他的侧脸, 盯得自己的眼里闪烁泪光。

     他把对手甩在地上,起身,进屋, 然后被校长叫到办公室。

     他被迫道歉,但拒绝和解, 只因那男生说他爸爸懦弱。

     那一年,我们看到了林姨。

     她穿丝麻连衣裙,身形曼妙, 慢慢地走过漫漫的楼道, 她是那么优美漂亮, 女生都趴在窗口看她经过。

     一九九八年,我知道这些事。

     而我不知道另一些, 就在阿铮打架的前夕, 林姨从国营大厂下岗回家。

     林姨的学业停止到中学, 因出身不太坏,进入工厂, “文革”结束时,她放弃考学, 朋友进大学,她没有在意, 她认定国营大厂的好处, 就像认定自己爱人的好处。

     她穿着高跟鞋站得挺直, 不拿厂里的小玩意回家, 就像卖爆米花时总加最好的糖, 她认为正直的坚持会有报偿。

     在阿铮打架前的一个周末, 她也和自己的工厂吵了一架。

     国营工厂被外国资本收购, 摇身一变成为合资的名牌, 留下年轻力壮的少年, 遣散体弱力差的老人, 交一辈子青春与家庭, 得一次性分手的费用。

     林姨替老人争取,火辣十足, 争到每月的补贴,但代价显著。

     林姨原本不在下岗的名单, 这下名单的末尾又多出一人。

     她知道了这个消息, 就知道了未来的麻烦。

     心神不宁地从厂里走出, 在菜市场遇到儿时的同学, 远不如她漂亮,远不如她聪明, 如今是经理夫人,体态发福, 见到林姨就热情地招呼, 手上的金戒指一闪一闪。

     同学也从工厂下岗,失业在家, 但丈夫是大学生,做出口贸易, 人在钱里变得有点花心, 但家境变好,她依然满意。

     她问长问短,满面笑容, 话说得豪爽:“有事别客气。

     我家老王虽不是什么大官, 但安排个工作还不算太难。

    ” 林姨苦笑一下,岔开话题。

     她信同学的热情,但受不得怜悯。

     从学校回家,她摔了阿铮的琴, 在不情愿中下了狠狠的心。

     那是把蓝色琴箱、可以插电、 花了他三个月生活费的琴, 琴颈断了,脆生生露出骨头, 没有疑问,没有修复的可能。

     “考大学。

    ”林姨用眼神对他说。

     “不考。

    ”阿铮用眼神回敬道。

     我不知道的事情总是有很多很多, 即使每一天的生活都连贯完整, 生活的背后还是有很多很多。

     一九九八年,我不知道, 在我们看不见的办公室的门板后面, 林姨态度柔顺, 却替阿铮辩护。

     在挤满打工者的北上的火车上, 陈叔从温州回来, 本钱都蚀了进去。

     金钱蔓延的时代, 没有理想的格局。

     我们的演唱会在筹备中, 与各种各样的杂事妥协。

     与赞助商签订合同, 答应在舞台上,请公司说话, 谈判的是年纪相仿的男孩, 工作没多久,性格欢愉。

     他常常加班,挣钱很少, 一个人租房子,周末逛楼盘。

     他的生活很好,正常充实, 没什么奇特,朝九晚五, 在当时的我们看来不能接受, 因不能在世俗之中看到超脱。

     阿铮和乐队在偏僻的市郊, 找一间宽大的地下室排练, 声音效果良好,设备齐全, 只是每次排练就汗水全身, T恤矿泉水扔得乱七八糟, 饿了爬上街头买一把肉串。

     我有时去看看他们, 有时在各处跑,办各种手续。

     阿铮的留学静悄悄进行, 他不求奖学金,也不求名校, 乔叔经验丰富,驾轻就熟, 每年像炸薯条一样送出一筐筐学生。

     申请在春季截止前顺利寄出, 一切都在隐瞒中悄然行进。

     “你不打算告家里?” 我还是担心,忍不住问他。

     他抬头喝水,咕咚咚半瓶下肚。

     清亮透明的水注入心里。

     “你知道我不能说,我妈会阻止。

     我会留信好好解释。

    ” “那你爸呢?他不是不管你吗?” “我爸?”他低了低头, “毕竟是两代人,他也老了。

    ” 阿铮说陈叔老了, 说得很有些难受。

     阿铮的眉眼有棱有角, 个子又高,不说话就显眼。

     他从不在舞台上手舞足蹈, 只是喜欢速度,六条弦震颤, 仿佛欲望、恐惧和羞耻在抖, 只有在这时,他才觉得鲜活。

     他喜欢哥特金属黑暗到苍穹的辽阔, 就像商业浪潮之前那代人诗意的呐喊。

     他想要找到远方的诗, 远方的音乐,远方的自己。

     他心疼爸爸的颓然, 但那是他心里的隐痛。

     我原本一直在暗中希望 陈叔的颓然只是振作前的蛰伏, 直到有一天替阿铮办事, 在对外文化处外无意中见到, 陈叔向一个男人低声下气请求, 才在心里长叹口气, 转开头避开迅速离去。

     一九九二年,我们上小学二年级。

     区里的体校选苗子进入区足球队。

     阿铮从小跑得快,身体好, 一直喜欢踢球,还没上小学, 就在门口土场上没日没夜奔跑, 这次被体校教练一眼看上, 不想放弃机会,想改练体育。

     林姨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

     而幼小的阿铮已有争取的意识, 他赌气很久,甚至放学不归, 林姨却坚持到最后没有松口。

     这是许多年中第一次结怨, 比一九九八年摔琴更早更深, 阿铮到现在都不明白理由, 后来的阿铮拼命要自由, 皈依到一切体育, 篮球、足球、器械、短跑。

     他疯狂爱上尘土的操场, 直到学会拨六根琴弦。

     女孩都喜欢看他踢球, 让我也有种跟随的骄傲。

     这是我在校园里知道的一切, 而我不知道,一九九二年, 陈叔从乡镇企业回来,心灰意冷。

     在八十年代末的某一年, 具体是哪一年,我说不清楚, 陈叔去了一个并不出名的小小乡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