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关灯
rdquo刘志意思是想交朋友了。

     玉琴脚在下面轻轻踢了一下朱怀镜。

    他意会了,就玩笑道:&ldquo发什么财?我没有认真在哪里做事,四处混日子。

    &rdquo 刘志马上对朱怀镜二位肃然起敬了,说:&ldquo兄弟,我就佩服你这样的人。

    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

    现在真正有学问的人,谁还死守着一个单位领那几百块钱薪水?不是我吹,那几百块钱,我抽烟都不够!&rdquo 朱怀镜越发听出这人的俗气来了,真有些不耐烦,却又下不了面子,只得说:&ldquo刘老板谈吐不俗,是位儒商啊!&rdquo 刘志谦虚道:&ldquo朋友们都说我是儒商,夸奖我了。

    不过我倒是喜欢把生意做得有些文化。

    你看这氛围,这情调,还算过得去吧?都是我自己策划的。

    我想啊,钱少赚点没关系,别把人搞俗了。

    还搭帮我这里不算太坏,生意很好。

    今天是天气太冷了,平日啊,全场爆满。

    跟你说,市里的头头脑脑,也爱到这里来喝喝茶。

    昨天晚上,皮市长就来了,带了十来个人,坐了个把钟头,花了五百来块钱。

    他硬要付钱,我也就收了。

    过后有员工说我不该收皮市长的钱。

    我想怎么不该?钱又不多,就五百多块。

    我不能让皮市长为这五百来块钱落个不干不净是不是?&rdquo 朱怀镜暗自觉得好笑,有意问道:&ldquo当市长的那么忙,也有时间来这里喝茶?&rdquo 刘志说:&ldquo他们领导可能的确忙。

    他昨晚八点钟到的,九点刚过就走了。

    &rdquo 看样子刘志侃兴太浓了,朱怀镜只好客气道:&ldquo刘先生你忙你的吧,我们坐坐就走了。

    &rdquo 刘志忙拱手道歉,说是打搅了,欢迎多多光临。

     这人一走,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

    玉琴说这人很不懂做生意的礼貌,还硬充斯文人。

    《十面埋伏》早完了,整个节目也已结束。

    朱怀镜顿觉兴趣索然,但他不想败玉琴的兴,只问她是不是回去了?玉琴说好吧。

     走到外面就觉得很冷了。

    朱怀镜紧紧拥着玉琴,说:&ldquo明天会下雪的。

    &rdquo玉琴说:&ldquo下就下吧,谁也管不了天老爷。

    &rdquo 朱怀镜说:&ldquo这刘志很典型,荆都生意人当中,很有一层是他这个样子,好吹牛皮。

    从昨天下午起,直到晚上九点钟,我一直同皮市长在一块儿。

    可能皮市长有分身术,分出一个来这里喝茶了。

    &rdquo朱怀镜当然不便说他昨晚在皮市长家里喝酒。

     玉琴听了就笑。

    朱怀镜又说:&ldquo这些人,吹这种牛皮连常识都不懂。

    首先,皮市长根本不可能来这种地方喝茶,除非他神经出了毛病。

    第二,就算他神经出了毛病,来这里喝了回茶,也不可能由他亲自掏钱付账。

    &rdquo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朱怀镜又说:&ldquo本来听音乐听得好好的,这人蹦出来败兴致!不过也好,今天听的曲目,美则美矣,却都有些凄婉。

    他插在中间吹一通牛,倒也增添了幽默,乐得我俩好笑。

    &rdquo 玉琴笑笑,又佯作生气,说:&ldquo我也是生意人,你眼里,我也是这号人吧?&rdquo 朱怀镜拍拍玉琴脸蛋儿,说:&ldquo小宝贝,要说你的缺点,就是太真诚了。

    &rdquo &ldquo那我哪天假给你看看。

    &rdquo玉琴说。

     朱怀镜不在乎她的玩笑话,只说:&ldquo你是本地人,我说这里的人大多喜欢吹牛,你不会生气吧?我刚调来那会儿,常听有些年轻人吹牛,说他妈的我昨天又输了五千块钱!六毛那小子,今晚我找他扳本,不输得他脱裤子,就不算我本事!我就觉得奇怪,只听人吹牛说输了多少,从来没听人吹自己赢了多少。

    后来我才明白,如今赢得起的人未必算好汉,输得起才是好汉。

    这大概就是有钱人的气魄吧?但我不相信那些吹牛的人都是有钱的人。

    哪有那么多有钱人?难道这世上只剩我一个穷光蛋了?原来他们多半是在吹牛!&rdquo 玉琴笑道:&ldquo我看你完全当得作家,观察这么细致,感觉有这么敏锐。

    &rdquo 朱怀镜说:&ldquo你还别说,我原先是想过当作家。

    给你说很好玩的。

    我大学学的是财经,却偷偷地写小说。

    我睡上铺,常趴在上面偷偷写哩。

    当然一个字也没发表。

    后来我知道,作家不是谁想当就当的,得具备天赋。

    有些人,特别是自以为混得人模人样的,常藐视作家这样的文化人。

    我觉得他们很可笑。

    当然再后来我又庆幸自己幸好没有当作家。

    如果我真的当了作家,说不定有一天会喝西北风的。

    如今在中国当个真正的作家,注定是要受穷的。

    &rdquo 玉琴说:&ldquo只要是你,穷也好,富也好,我都要。

    &rdquo 朱怀镜微笑着,望望玉琴,没说什么。

    玉琴却已懂得他的意思了,头搭在他肩上厮磨着。

    朱怀镜还在想刚才的话题,说:&ldquo我敢断言,中国目前出不了世界级的大作家。

    这不是中国作家无能,而是别的原因。

    每年诺贝尔文学奖一评出,都会在中国文坛掀起一些波澜。

    这不完全是因为那一百万美元奖金诱人,而是这个奖项的确是中国文学长期的梦想。

    当然奖金的确也诱人。

    大多数一辈子生活在国内的中国人,都习惯把美元折算成人民币,再去衡量它的分量。

    那么一百万美元就相当于一千万人民币。

    这还不诱人?几乎让你想起它就气喘!但是,中国现在如果真的有人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可能并不会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rdquo 玉琴睁大眼睛,望着朱怀镜说:&ldquo我发现你今天好深刻啊!尽说些我平时从未想过也从未听说过的东西。

    不过我终于知道你对作家其实很敬重的,可是你对鲁夫好像不以为然?&rdquo 朱怀镜摇头哂笑道:&ldquo鲁夫也能称作家?也难怪人们看不起作家,因为大家平时见到的就是这一类的作家。

    鲁夫不就是写过几篇《南国奇人袁小奇》之类的狗屁文章吗?要文采没文采,要内涵没内涵,纯粹猎奇,说不定还全是胡诌。

    &rdquo 玉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ldquo怀镜,给你说,最近关于袁小奇可是越传越神哩!我们酒店有人说起他,简直就是神仙了。

    你说你不相信,却又把他向领导那里引荐,我真弄不清你。

    &rdquo 朱怀镜叹了一声,说:&ldquo如今的事情说不清啊!说不清就不说吧。

    我俩只说我俩,说我,说你,说你这个小东西!&rdquo其实听玉琴这么一说,朱怀镜内心有些尴尬。

    他原来是发现皮市长好像很迷信,就把神乎其神的袁小奇引荐给他,实在是投其所好。

    现在想来,自己真有些宫廷小丑的味道了。

     朱怀镜内心别扭,嘴上却是轻松的。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到家了。

    一进门,玉琴就偎进朱怀镜怀里,柔声说:&ldquo怀镜,你老说我是小东西,你知道今天是我多少岁生日吗?过了今天,我就满二十九,上三十岁了。

    女人一过三十,再也小不了啦!&rdquo 朱怀镜从来不在乎玉琴的年龄,也就从没问过她。

    他见玉琴似乎有些伤感,便搂起她往沙发上去,一边脱去她的外套,一边说:&ldquo你永远是我的小东西!小东西,你还要吃什么?今天我去为你做。

    &rdquo 玉琴妩媚一笑,说:&ldquo有你这话我就够了。

    不要吃什么了,刚才吃了那么多糕点和水果,饱了。

    你还担心我不高兴?告诉你,这个生日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生日。

    今后都能这样就好。

    我可以不要鲜花,不要生日蛋糕,不要山珍海味,也不要别人来祝福,只要你。

    &rdquo 玉琴说着,眼睑微微湿润了,嘴唇轻轻努起。

    朱怀镜小心地张嘴迎过去,慢慢地吮吸着。

    今天这张小嘴唇格外柔软温暖。

    今晚两人都不显得狂热,只是咬着嘴儿黏在一起,柔情万般。

     玉琴早早就醒来了。

    她今天本来很恋床,只想贴着男人好好儿睡,睡个一天、两天、三天,就这么睡,把这一辈子的瞌睡全睡完了才好!可她还得上班,只得轻轻舔了舔男人的耳朵,无可奈何起床了。

     她怕吵醒朱怀镜,轻轻去洗漱间洗脸刷牙,然后打扫客厅的卫生。

    可当她猛一抬头,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

    朱怀镜听见了,衣服都来不及穿,跑了出来。

    只见玉琴惊愕地呆站在客厅中央。

     原来,昨天玉琴买的那束漂亮的玫瑰完全枯萎了,凋谢的花瓣落在地板上。

     朱怀镜知道玉琴可能神经兮兮地想到别的什么了,便搂着她的肩头,安慰说:&ldquo没什么,不就是一束玫瑰吗?我等会儿就去买一束更漂亮的来,保证你喜欢。

    &rdquo 玉琴叹道:&ldquo我平日买的花,侍候得好,能放半个来月。

    这回只一个晚上就这样了。

    我想这只怕不是个好兆头。

    &rdquo 朱怀镜把玉琴重又搂回床上,拥在被窝里说:&ldquo你疑神疑鬼,太想多了。

    我想一定是昨晚我俩把空调开大了,里面温度太高,又干燥,哪有不枯萎的?要说这怪我,我该想到这一点。

    好了,小东西,你别太林妹妹了,花是花,人是人,两不相干。

    &rdquo 朱怀镜觉得窗帘亮得异常,下床拉开窗帘一看,果然下雪了。

    他连忙把玉琴抱到窗口,说:&ldquo你看,多漂亮!这是老天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该满意了吧?&rdquo 玉琴眼睛一亮,哇了一声。

    她发现朱怀镜这时还只穿着内衣裤,忙下来为他取了衣服。

    等朱怀镜穿好衣服,玉琴推开了窗户。

    寒风裹着雪花飘然而入,两人一阵激灵,透体清爽。

    雪已很厚了,天地一片银白。

    朱怀镜伸手想去抓窗台上的积雪,玉琴扯住了他,说:&ldquo别动它,多漂亮!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雪。

    每逢下雪,我都希望人们不要出门,不要去踩坏它。

    &rdquo 朱怀镜笑道:&ldquo我的小宝贝是个爱幻想的傻孩子。

    我正好相反,我从小就喜欢在雪地里跑,最喜欢的就是在还没人去过的厚厚的雪地里踏上第一个脚印。

    我一路跑着,一边回头看自己新鲜的脚印,非常得意。

    &rdquo &ldquo你是个破坏者!&rdquo玉琴噘起嘴巴说。

     赏了一会儿雪,玉琴摇头说:&ldquo真是身不由己!班是不能不上的。

    你去洗洗吧,我去下面条。

    &rdquo 朱怀镜去了洗漱间,小便时无意间望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横七竖八,脸胀巴巴的像漏气的气球。

    心想自己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样一个男人却叫玉琴看做宝贝似的?真是莫名其妙!相爱的人也许真的是精神病吧!他洗了脸,仍觉得人不清醒,就干脆脱衣冲澡。

    他刚冲着,玉琴推门催他吃早饭。

    见他在洗澡,玉琴就把手比作手枪,眯起左眼朝他下面叭叭就是几枪。

    朱怀镜应声倒下,躺在浴池里一动不动。

    玉琴过来为他擦着身子,说:&ldquo快点,别赖皮了,面条快成面糊糊了。

    &rdquo玉琴替他擦干了,又取了干净内衣裤来让他换上。

     吃了面条,玉琴说:&ldquo我上班去了。

    你在这里休息也好,有事去忙你的也好,由你吧。

    &rdquo 朱怀镜说:&ldquo事也没事。

    我想去找一下曾俚。

    他调荆都这么久了,我还一直没时间去看他,太不像话了。

    前天本可在一起聚聚,却叫向市长的追悼会冲了。

    &rdquo 玉琴同朱怀镜温存一会儿,上班去了。

    朱怀镜一个人静坐片刻,下了楼。

    他去了酒店大堂门厅外,想在那里等的士。

    可等了老半天,不见一辆的士来。

    南方难得下一场大雪,一下雪就如临大敌,出门也少了。

    过会儿玉琴来大堂巡视,见朱怀镜还在那里站着,走过来说:&ldquo今天等的士可能难等,干脆我送送你?&rdquo朱怀镜说:&ldquo算了吧,你正上班,不太好。

    我出去等算了。

    我打电话给你吧。

    &rdquo 朱怀镜走到外面,见街上的士倒是不少,却都载着客。

    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司机开的是天价,正常收费之外得加五十块,朱怀镜说:&ldquo哪有这个道理?&rdquo司机说:&ldquo那你等个讲道理的吧!&rdquo不等他反应过来,的士门一关就开走了。

    他很气愤,心想这些人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乘人之危?他再等了好久,不见一辆空车。

    心里来气,就想老子今天就是不坐你的的士!不光是心痛多出那五十块钱,想着不舒服!这里去市政协约有公共汽车两站的路程,干脆走过去算了。

    正想看看雪景哩。

     可街上的雪已被汽车碾碎,污秽不堪,走在上面却又打滑。

    朱怀镜双手插进衣兜里,小心地走着。

    想起刚才同玉琴说到踏雪的童趣,心里就生出别样的感慨。

    如今还能到哪里去找个僻静的地方踏雪?沿途见了几家鲜花店,他又想起还得替玉琴买束玫瑰。

    可家家花店都关着门。

    好不容易见了一家花店半开着门,就上前去问。

    花店老板却笑了笑,说:&ldquo今天这天气买什么玫瑰?你看,花泥都结着冰哩。

    &rdquo 买不成花,就继续走路。

    边走边给玉琴打了电话,说了买玫瑰的事。

    玉琴说:&ldquo既然这样就不用买了,难得你念着。

    &rdquo朱怀镜说:&ldquo不念着你念谁呀?&rdquo两人说笑几句,就挂了电话。

     到了政协,因是双休日,没人上班,找了半天才找到荆都民声报社。

    曾俚说过他还没分得住房,暂时住在办公楼的一间小杂屋里。

    朱怀镜弄不清到底是哪间,就一边敲门,一边叫喊。

    一会儿,最东头的一间房子门开了,正是曾俚。

    朱怀镜走过去,却见曾俚上身穿着毛衣,下身只穿着长内裤,手中还拿着一本书。

    曾俚没想到朱怀镜会来,有些吃惊。

    他一边让着朱怀镜进去,一边啊呀呀。

    房间很小,大概七平方米,靠窗放着一张旧书桌,墙角是一张折叠床。

    见这场面,就知道曾俚刚才正蜷在被窝里看书。

    朱怀镜在书桌前坐下,曾俚仍坐进被窝里。

     &ldquo什么好书?&rdquo朱怀镜问。

    曾俚把书递给朱怀镜,叹了一声,说:&ldquo一本好书啊!只可惜&hellip&hellip&rdquo曾俚没有说下去。

    朱怀镜拿着书看了看,见是《顾准文集》,就问:&ldquo这顾准是什么人,让你如此感叹?&rdquo 曾俚神色严肃,说:&ldquo至少我认为,顾准本可以成为二十世纪中国一位杰出的思想家的,却过早地被迫害致死了。

    他在信息最隔绝的状态,在最恶劣的生存环境里,冷静地分析,独立地思考。

    当时我们国家正上演着空前的悲剧,而却是万众欢腾。

    只有顾准预见了十年、乃至二十年后我国思想界才开始讨论的诸多热点。

    所以有人说他比那一代人整整超前了十年,我想着实在不是溢美之词。

    我赞同一位年轻学者的观点,他说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悲剧命运的承担者,他们要提前预言一个时代的真理,就必须承受时代落差造成的悲剧命运。

    &rdquo 朱怀镜见曾俚如此正儿八经,起初还觉得滑稽,可听他讲了一会儿,就自觉惭愧了。

    望着墙角被窝里缩着头的曾俚,他觉得自己的坐姿似乎有些居高临下,便放下二郎腿,斜斜地靠着凳子,做出一种懒散和随意。

    说实在的,他已很长时间没有正经看一本书了,而曾俚关心的如此严肃的问题,他根本不曾在意过。

    就连顾准何许人也,他都不知道。

    好在同曾俚一向很随便,也就不怎么尴尬,只问:&ldquo我真是孤陋寡闻,还从未听说过顾准这个人哩。

    &rdquo 曾俚笑道:&ldquo这不奇怪啊!你们如果真的关心顾准反倒奇怪了。

    现在学识界对顾准简直是集体膜拜,可是说实在的,最需要了解顾准的恰恰是你们。

    &rdquo 朱怀镜有了兴趣,问:&ldquo我知道你是不轻易相信什么的人,对顾准却如此崇拜。

    他到底有多深刻?&rdquo 曾俚又是一叹,说:&ldquo我刚才说,顾准本可以成为大思想家的,可由于他过早地夭折了,没有成为严格意义上的思想家。

    尽管如此,他的思想在诸多方面的开创意义是不容忽视的。

    更令我敬佩的是他的理论胆识。

    他当时生活在最屈辱的境遇里,他思考的问题都是足以把自己推向极刑的。

    可他没有畏惧。

    他说国家要有笔杆子,要有用鲜血作墨水的笔杆子。

    &rdquo 也许是话题太严肃了,朱怀镜不禁打了个寒战。

    曾俚说对不起,这里太冷了。

    的确太冷了。

    朱怀镜一阵寒战过后,似乎浑身上下的御寒防线都崩溃了,抖擞个不停。

    他也就不讲究什么,脱了皮鞋上床,把脚伸进被子里。

    却感觉屁股下面坐着了什么。

    好像是书。

    伸手一摸,果然是书,书名叫《绘图双百喻》,图文并茂。

    陈四益作文、丁聪作画。

    他随意翻到一篇,倒有点意思: 积习
无口国之民皆无口。

    相见成习,不以为奇。

    郝敏者,海客也,遇风漂泊至此,遂以面具覆脸,混迹国中凡四十年,渐忘己之有口,口之能言。

    
一日,沐浴罢,置面具于盆侧,出行市曹,人皆惊骇,四下奔窜,如见不祥。

    敏亟归。

    揽镜自照,亦骇异,不知鼻下之孔为何物,亦不复忆此孔之能言也。

    久思不解,乃复以面具罩脸。

    欣欣然庆己之又无口也。

    
杂史氏曰:积渐成习,泯其本性。

    本性之复,难矣哉。

    
曾俚说:&ldquo这是一本奇书啊!我说目前可以传世的书只怕并不多。

    顾准的书可以传世,这本《绘图双百喻》看起来像小玩意儿,我想它可以传世。

    同风格的还有这本黄永玉先生的《永玉三记》。

    &rdquo曾俚说着,又在床头翻出一本书,递给朱怀镜。

    朱怀镜翻开一看,也是有文有画。

    他翻到一篇《后遗症》:
悟空随唐僧西天取经后回原单位继续上班。

    一日,头痛如裂,翻滚于地,叫号震达天廷。

    众仙问曰:&ldquo是否紧箍咒发作?&rdquo悟空哭道:&ldquo反之,反之!久不听紧箍咒,瘾上来也!&rdquo
朱怀镜翻了这两本书,心里别有一番滋味,不禁莞尔。

    曾俚显然还沉溺在顾准的话题里,目光郁郁的,说:&ldquo也许有思想的人,什么时候都有。

    中国如此之大,谁保证此时此刻,在哪个斗室里不蛰伏着一个顾准呢?不幸之处也许在于,我们只能等到一位哲人逝去之后,才发掘文物似的发现他们。

    而且这发现也正像考古一样,仅限于学识界。

    我们不可能因为一种深刻的思想,而引发一场深刻的变革,或者让社会的进程更加自觉一些,更加理性一些。

    所以我们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为哲人和哲人的思想致哀。

    于是历史便永远在后悔。

    历史的后悔总是以历史的倒退为代价的。

    而历史倒退一步,是前进一百步都不能弥补的。

    因为历史永远不可弥补。

    &rdquo 曾俚说起来滔滔不绝,仍是朱怀镜往常熟悉的样子。

    这世界似乎谁都变了,只有曾俚没有变。

    朱怀镜本是来说乌县皇桃假种案的,想让曾俚不再报道此事。

    可一坐下来,就在听曾俚演说。

    他想先同曾俚说这些轻松的话题,再去说他要说的事情,就玩笑道:&ldquo老同学,你总是这个样子,忧国忧民的!难道你就不可以放开些?&rdquo 朱怀镜这话并没有让曾俚的脸增添些温暖的颜色,仍是凝重而严肃。

    他浩然长叹道:&ldquo梁漱溟先生把知识分子分为学问中人和问题中人两类。

    我想我属于问题中人。

    我也许真的冥顽不化,总让许多恼人的社会问题纠缠自己,让自己郁愤难平。

    前些年,我在系统地研究一些社会问题,我是心平气和地研究,尽量不夹杂个人的情绪。

    我想自己的研究对我们社会是绝对有益的。

    可是当我把一些思考形诸文字,却苦于找不到表达空间。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连最真诚、最善意的话都不能畅畅快快说?后来,我听一位经历了噩梦时代而劫后余生的老教授说了一段话,让我得到了答案。

    他说,当年我仅仅只是主张&lsquo向着真实&rsquo,就遭弥天大祸。

    这样简单的道理本来是不言自明的,可我们却要日日夜夜大声疾呼,来为这样平凡的真理去说明,去申辩!这位老教授其实并没有直接解答我的困惑,可我好像领悟到了什么。

    于是我放弃了自己雄心勃勃的研究计划,试着做一些直接有助于社会的事。

    其实也就是换一种说话方式。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集了大量见诸报刊的报道各类官员腐败的文章,我把它们原原本本辑录在一起,既不掺水,也不加盐,只加以精当的评点。

    我想这些都不是我捏造的,而是公开报道过的,该没有问题吧?事实证明我仍然太天真了。

    出版社说这本书很不错,肯定畅销。

    可是这本书到底还是被主管部门给毙了。

    我也因此有幸成了有关部门特别注意的人物。

    于是我只好走人。

    &rdquo 曾俚说完这段话,就沉默了,也不望朱怀镜,只低着头,就像这个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

    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或者思考着另一个世界的问题。

    朱怀镜却只想把他拉回现实。

    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曾俚同现实如此隔膜。

    或者不应说隔膜,而是同现实格格不入。

    他默然一会儿,说:&ldquo曾俚,我理解你的无奈和痛苦。

    一个不认同现实而又无法超脱的人是怎样的心境,我可以想象得了。

    我也特别敬重你的社会责任感。

    我是说真的,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

    但是,我还是劝你通达一些,别太迂了。

    就说现实吧,我没有必要同你讲什么大道理,我只是想说,你得相信生活总是向前的,而且社会总是在混沌状态中向前走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平日不经意接受了谁的观点,还是自己的天才发现,反正我是这么看的。

    所以你得学会宽容,学会理解,学会克制。

    总的一条,学会现实地生活。

    &rdquo 曾俚这回却笑了一下,又摇摇头,说:&ldquo怀镜,社会是会向前走的,谁想阻拦都阻拦不了。

    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可是,在人们都汲汲于利的时候,总得有人想一想义。

    我知道自己无力担此重任,却想勉力为之。

    即便呐喊几声,也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rdquo 朱怀镜虽然劝导曾俚别太迂了,可他心里却真的无法笑话他的迂。

    如果是别人在他面前说这些恍如隔世的话,他也许会觉得这人是在惺惺作态。

    可是曾俚他相信。

    这个现实秩序中,曾俚是卑微的,或许任何一个坐在庄严的办公楼里的人都可以对他投以白眼,甚至笑他疯癫,甚至以最堂皇的说辞来诋毁他,甚至对他制造种种麻烦。

    但他比任何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都更富于社会良心。

    因此他又是高贵的。

     两人都不说话,这场面却并不显得尴尬。

    朱怀镜怀着复杂得难以言说的心思,环视着曾俚的蜗居。

    一床一桌之外,只有另一个墙角放着的一个大拼皮袋,那里面也许就是曾俚的全部家当。

    朱怀镜想象得出,那里面不过就是几套很不入时的衣服而已。

    曾俚没有婚恋,没有家庭,身无长物。

    只有一脑子也许不该让他思考的问题。

    朱怀镜觉得曾俚或许不会是他自己说的哪个斗室里的又一个顾准,他也成就不了思想巨人,充其量只能是一个现代型号的堂·吉诃德。

    即便如此,朱怀镜也从内心里对他肃然起敬。

     朱怀镜越发感到寒气逼人,身子一个劲地往里缩,整个人都快钻进被窝里去了。

    曾俚似乎并不怎么觉得冷,端坐在床头。

    朱怀镜想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过不了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了。

    他同曾俚也许就是两种天地的人。

    想到这里,他并没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ldquo怀镜,&rdquo曾俚打破了沉默,说,&ldquo当然你还是做你的官吧。

    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过的事。

    我相信你做官的话,坏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怀镜的话。

    如今官场集聚了大批优秀分子,这是值得庆幸的。

    要紧的是这些人别蜕化了。

    费希特早就忧虑过这事,他说,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rdquo &ldquo你相信我会变坏吗?&rdquo朱怀镜笑问道。

     曾俚笑而不答,只说:&ldquo我不在官场,却知道官场对人的影响力是难以想象的。

    我有位同学,从前同我交往很密切。

    他现在已是某省的副省长了。

    我想他是我们这一辈人当中最早知道自觉适应官场的人。

    我不告诉你这人是谁,我得为他的形象考虑。

    他发迹的故事说起来很有趣。

    他很早就知道,仅凭自己勤奋工作,绝不可能有多大出息的。

    功夫在诗外。

    他夫人是电脑专家,他请夫人专门为他处理各种关系设计了一套软件,叫公共关系处理系统。

    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种关键人物罗列出来,又据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为他们定了ABCD若干级。

    譬如,省级领导为A级,若干有联系的省级领导就编成代码A1、A2、A3等等,厅局级就相应编成代码B1、B2、B3等等。

    一年到头,哪一天该拜访什么人物,采取什么方法拜访,等等,都输入电脑。

    每天打开电脑,只需输入当天日期,再按回车键,电脑马上就告诉你今天要去拜访A1或B3或某某,采取什么方法拜访;同时提示你今天如果没有空,或者拜访不成功,必须在什么时间之前执行完此项指令。

    如果你今天有紧急事情,需提前拜访某一位人物,就在输入当天日期之后,再输入提前拜访谁的命令,电脑就会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时提示你是否取消原定安排。

    你认为有必要取消,就按Y,否则就按N。

    最有趣的是,还设计了一个所谓的&lsquo关系函数&rsquo,大致意思是随着你自己&lsquo能量分数&rsquo的升降而确定网内关系人物的取舍。

    能量分数计分项目有好多项,我大概记得职务升降、权力大小、前景预测等几项。

    你的能量分数提高了,电脑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级的关系。

    这主要是保证关系的有效性,同时让你集中精力处理好有用的关系。

    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霉,能量分数下降了,电脑又提示你应增加多少某某级的关系。

    这套软件的功能很齐全,很科学,操作也方便,真让我佩服。

    我那同学刚刚开始运用这套软件时,还只是一个副处长,后来很快就青云直上了。

    我想那会儿他还不算很老练,或许他见我反正不在官场,又是同学,就在我去他家里喝酒时,向我泄露了天机。

    他向我当场演示过,真让我大吃一惊。

    我想他现在肯定后悔不该同我讲这个秘密了。

    &rdquo 朱怀镜听罢,暗暗叹服这位副省长。

    这几乎是谁也想象不到的锦囊妙计。

    可朱怀镜明里并不怎么显露自己的惊奇,只半真半假说:&ldquo曾俚呀,但愿这位副省长别再升官了。

    不然,假如他今后官再大些,有了生杀予夺之权,你只怕有性命之虞。

    &rdquo 曾俚长舒一口气,说:&ldquo这倒不至于吧?不过我同他现在关系是明显疏远了。

    这回我在原单位不想干了,试着跟他联系,被他很客气地回绝了。

    我想他回绝我是对的。

    同他联系也是我做的最蠢的一件事,事后想起自己都觉得可笑。

    你想,他在那里做着大官,我却时时会写些让他们感到头痛的文章,你说他拿我怎么办?&rdquo &ldquo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rdquo朱怀镜笑道。

    他望着这会儿脸色开朗起来的曾俚,奇怪他描述那套公共关系处理软件,为什么那么绘声绘色,像是很欣赏。

    照说曾俚会很讨厌这种做法的。

     曾俚似笑非笑的样子,说:&ldquo刚才你问我相信你会变坏不,我没有正面回答你。

    其实我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说了我这个同学的故事。

    我可以说,我这同学并不坏。

    我不喜欢他,这是另一码事。

    你一定知道管仲和鲍叔牙的故事。

    齐桓公能够九合诸侯,成就霸业,得力于管仲的辅佐。

    把管仲推荐给齐桓公的是鲍叔牙。

    可是管仲临死了,齐桓公问他可不可以让鲍叔牙接替他的相位,管仲说不可以。

    齐桓公问为什么,管仲说鲍叔牙太正派了。

    &rdquo 朱怀镜就有些捉摸不透曾俚了,就问:&ldquo那么你是希望我变好呢,还是希望我变坏呢?怎么你一下子就含蓄起来,不正面回答问题,总是打着迂回,搞得云遮雾罩、山重水复的!&rdquo &ldquo我的希望,都是徒然的,你该怎样就会怎样。

    我也无意对官场人物作道德评判,只是面对种种不得不说的话题,我就得发言。

    &rdquo曾俚笑笑,复又认真起来。

     很快就到中午了,朱怀镜早已饥肠辘辘。

    又因为饿,就更加寒冷,他禁不住哆嗦起来。

    曾俚就说:&ldquo你怎么这么不耐寒了,养尊处优惯了吧。

    &rdquo朱怀镜就说:&ldquo不光是冷,肚子也饿了。

    &rdquo曾俚笑着说:&ldquo我连早饭都还没吃哩!&rdquo朱怀镜就说:&ldquo出去找个地方,喝几杯吧。

    &rdquo他想等会儿到了酒桌上,一定不再让曾俚说这些外人听了莫名其妙的话。

    有几杯酒下肚,说说他想说的事,也会合适些的。

    曾俚说道好吧,就下床漱口、洗脸。

    曾俚把结着冰的毛巾捏得吱吱作响,再放进冰凉的水里揉了几下,就往脸上抹。

    朱怀镜见了,几乎毛骨悚然。

     临出门,曾俚说:&ldquo这几本书,你要是有兴趣,拿去看看吧。

    &rdquo 朱怀镜接过来,见是《顾准日记》,还有刚才屁股下坐着的《绘图双百喻》、《永玉三记》。

    他不及多想,拿来塞进包里。

     两人出了政协大门,靠左就有几家小饭店。

    他俩选了一家有空调的店子,进去坐下。

    小姐递单子上来,朱怀镜就说:&ldquo我请客,你点菜吧。

    &rdquo曾俚说:&ldquo没这个道理,今天你是来我这里,理该是我做东。

    你点菜吧。

    &rdquo朱怀镜说:&ldquo哪管什么东呀西呀,反正我请了,算是为你接风吧。

    当然这风也接得太迟了些。

    &rdquo曾俚就是不依,非得他请。

    朱怀镜知道曾俚的倔脾气,客气了一会儿,就只好听他的了。

    两个人吃不了多少,就随便点了些菜。

     一会儿菜上来了。

    曾俚问:&ldquo是不是该喝几杯?&rdquo 朱怀镜说:&ldquo我俩同学多年,却从未在一起喝过酒,不知你酒量如何?&rdquo 曾俚说:&ldquo我基本上可以算是不喝酒的人。

    不过今天是久别重逢,还是喝几杯吧。

    对酒我是外行,不知喝什么酒好?&rdquo 朱怀镜叫过小姐,问她这里有什么好酒。

    小姐说高档酒茅台、五粮液都有,还有中档的,低档的,都有。

    朱怀镜知道这种地方的名酒百分之百是假酒,就要了一瓶孔府宴酒。

    他本不喜欢喝这种酒,但这种地方只有这个档次,他也不想让曾俚出血太多,就只好将就了。

     酒杯一端,曾俚就玩笑道:&ldquo怀镜,你在政府部门这么多年,酒量一定操练到家了吧?&rdquo 朱怀镜就说:&ldquo我的酒量不行。

    为什么人们心目中,干部形象就是吃吃喝喝呢?片面啊!话又说回来,现在吃几顿饭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经常有应酬,还烦得很哩!就像谁愿意天天去外面吃饭似的。

    &rdquo 曾俚举杯同朱怀镜碰了碰,两人一饮而尽。

    曾俚斟着酒,说:&ldquo有人说个笑话。

    两个人在一起争论干部作风问题。

    甲说,如今干部太腐败了。

    乙说,谁说干部腐败?他们天天拿酒泡着哩,怎么会腐败?&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