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海市蜃楼

关灯
八个改装一新仆人强打精神,众星拱月围着白衣胜雪的燕子京。

     她沉默着,终于忍不住:“腊腊!?” 那男人正低头沉思,容光焕发,侧脸漂亮得让人快认不出来了。

     端午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

    梦中,她好像听到有女孩哭泣,倒像是腊腊。

     老向导在门口向他告别,他取了一袋钱币的样子交给老人。

    即便他付钱,也平添风度。

     不过,大沙漠可能是挺难过。

    她解恨后,不禁替这几朵脆弱的“花儿”犯起愁来。

     然而端午只想早点合眼早超生,暗地臭骂了燕家十八代。

     端午闭眼捂嘴,偷乐了一阵。

     到了尉迟府门前,端午又见了小松鼠。

     两个女奴掩面抽噎,其余人怔怔坐着。

    天黑,没人想到点灯。

     小松鼠正赖在那清华雅致的府门前唱歌: 那几个全傻眼。

    方才偷看燕子京的女奴颤声道:“啊,怪不得我看他先坐着不动,好久才点头,这回子……他叫阿常给那死老头端上酒杯了……” “尉迟公子,名声显赫 端午才道:“本来是去和田。

    但燕子京担心你们纤纤弱质过不了大沙漠,死了几个亏大发了,不如先这儿出手。

    外头那开妓院的老头愿用骆驼来换你们。

    刚才我听着,像是要成。

    ” 白玉城主,群英翘楚, 旁人立刻来扯她:“快说!你在外头听见了什么话?” 论血统,他出自圣贤喜爱的古于阗王族嫡系, 端午懒洋洋躺炕上,交叉手做枕头:“你们不知道?……嗬嗬算了,当我没说,省得讨打。

    ” 论宗教,他永远是菩萨在人间虔诚的供养者, 那几个面如死灰:“妓院?不是说要带我们去和田吗?” 论人品,他智慧海深,行为善良,慷慨大方……” 她不争辩,只笑:“我没福。

    临别留给姐姐们多喝点吧。

    明天你们进了妓院,马上怀胎会很苦的。

    ” 尉迟管家从门里丢出几吊钱来。

    小松鼠接钱道谢,朝端午眨眼,溜走了。

     端午心想:我摸大珍珠的时候,你们还在流鼻涕呢。

    珍珠粉虽能令女子好颜色,但性质阴寒,不宜少女服用。

    以损害身体换取美貌,为人贩子争个高价?我除非吃饱了撑的。

     燕子京尚未开口,管家打量他道:“是燕子京大人吗?我家公子已等候您多时了。

    ” 几个人都笑。

     燕子京颏首,那人引着他们进入中庭。

    大理石柱廊,配上马赛克镶嵌,颇有西域风格。

     “她就那么个底子,吃珍珠也没用。

    这么脏兮兮孩子,谁能弄到屋里头去?” “燕大人,请您男仆留步。

    公子要在内院接待您。

    ” “她大概从小做惯了粗使丫头,不知道这泉水里拌有珍珠粉吧?” 燕子京挺直背脊,盯了端午一眼。

    端午硬着头皮,亦步亦趋。

     “应该说她像是小狗,老会跟着男人的车子跑啊跑!” 内院藤花绚烂,翠叶藏莺,洁白镂花的拱廊,围着一方波斯风格的清水池。

     大家嗤笑起来。

    有个说:“你怎么不会喝桌上的干净泉水?跟只猫似的。

    ” 相思鸟扇着翅膀,飞入葡萄架浓荫里。

    潺潺水声,伴随着淡雅花香。

     端午进了屋,门外立刻落锁。

    两个少女奴隶正跪在炕上,从点破窗纸里偷看外边。

    其余女奴正在分吃桌上水和囊。

    这些天她们见端午一副“苦役”落魄样,对她总爱理不理。

    端午也不介意,识趣地站角落里抖着灰尘。

    等那几个女奴吃完了,她才走过去,将他们吃剩下零碎边角全收了,一口一口咀嚼着。

    她不吃桌上瓦罐中水,走到缸前,用双手捧起水来喝。

     燕子京停步。

    他倨傲抬起头,宛如挺立在贵人庭院的丝柏树。

     他们到了驿站,阿常马上指挥人搬运货物。

    端午抬着灌铅双腿,缓缓走回女奴屋。

    燕子京穿身灰袍,坐在院中央,静听一老人诉说。

    表情木衲的赶骆驼人,行尸走肉般列队在他身后。

     端午目光被走廊内镶嵌的一张菩萨像吸引住了。

    佛陀清瘦,妙像庄严,衣带当风。

     她无法断定阿常要说什么。

    但在燕子京眼皮底下,若抱有幻想,绝对是傻。

     可那秀雅沉静的面容上,挂着泪珠。

    他凤眼里,似乎要涌出更多悲伤的泪水。

     端午迅速压下眼皮,拿着红柳枝,抽了抽地。

    她根本不相信阿常。

     “这家人真怪!这尊菩萨为什么要流泪呢?”她望着佛像,情不自禁地问。

     阿常将红柳放到端午裙子上,抱着膝盖:“今晚,我和你有话说……我叫你,你就出来。

    ” “端午……!”燕子京严厉喝斥。

     四周羊唛声,雀鸣声,吆喝声,皮鞭声,经纬成片。

     行路数月,这是他首次叫她的名字。

     端午“嗯”了一声,虽和阿常一起收货。

    但她对燕子京的鹰犬始终警惕。

     端午回眸,无辜地望了燕子京一眼。

     端午默默接了。

    阿常吞吞吐吐:“我……你们……去和田,要经过最大的一片沙漠。

    ” 他俊美的脸上,有几分尴尬。

     来了群羊,车夫将车赶到道旁。

    古道旁盛开的红柳,嫣然有香,缨红如脂。

    阿常敏捷用匕首割下一段红柳枝,递给她道:“这植物专在沙漠里长,坚韧异常,可以当马鞭用呢。

    ” 鸟语花香中,有人从容道:“这是我家一位先人尉迟乙僧的杰作。

    菩萨哭,大概因为‘世间人事有何穷,过后思量尽是空’。

    ” 端午身子一弓,扒住后栏,自己跳上车。

    她拉好包头巾,坐陷在满堆丝织品中。

    阿常像揣着一肚子话,可等端午用执拗的黑眼睛盯着他,他又没话了。

     端午和燕子京同时转身,才发现绿荫下有张石榻,上面坐着个佛陀般清瘦的美男子。

     驴车得得上来,阿常瞅着她,伸出了手:“今儿货收得差不多了,把东西卸上来吧。

    ” 他膝上放本旧书,手里持着玉壶,雍容优雅,笑若春光。

     不知是不是燕子京故意要惩罚端午,反正其他女奴闲坐在房,只有她得跟着仆役们去跑腿。

    端午汗流浃背,死活不肯吭一声。

     燕子京与那人对视瞬间,不禁深深弯下了腰。

     燕子京一行,从海上到陆上,再沿着丝绸之路西出阳关。

    八千里路云和月,对端午来说,不过是热与尘的洗礼。

    燕子京除了贩卖奴隶,还兼营其他宝货。

    经过西域古道,他并不去专供客商交易的市集采购。

    只是派阿常等人雇了当地人驴车,由车夫带路去找村民买货。

    端午背上地毯,就是从一个织毯寡妇手里买的。

    从阿常眉开眼笑的样子,端午猜他又开出了贱价。

     霎时,端午脑中浮出一句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日当正午,端午驮着卷比她身体还长的地毯,歪歪扭扭挪出了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