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铁石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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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但没有岸,也没其他船只。

    燕子京那艘红色运奴船,正悠悠北上。

     她将手巾一角弄湿,在脸上擦把。

    没湿的部分,磨佯攻地“抹”手腿。

     端午从小会游泳,不过她对泉州海域,毫无了解。

    海水虽然比燕子京多点温度,依然令她心生寒意。

    她估摸自己的体力,就算没鲨鱼,难支撑过一个时辰。

     端五迟钝地走到船帮边,阿常在她背后,盯着她动作。

     她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 阿常骂道:“蠢货!快去洗洗。

    ” 想起自己从前爱跟腊腊说的一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不吃回头草。

    ” 她混在十几个女人里出了舱房,阿常命人用铁链把女人们围在甲板上。

    她们每人都分到一盆白糖粥,得到块粗麻手巾。

    端午观察四周,不紧不慢吃了一大半。

    趁有女奴站起来,她身体一晃,假装被那人裙角甩到,温热的粥水翻在她手臂上,大腿上。

     老人言:满口话不好讲。

    这回她决定吃回头草,不吃眼前亏! 买奴的人,都要看奴隶的牙口。

    而年轻女奴,皮肤简直比脸还重要。

    至于性情,技艺,都是姿色以外的附加…… 她决定一件事,只有瞬间。

    扎下头,她拼命向运奴船追去。

     端午心咯噔一下,她知道明天定要把她们都“出货”了。

    到了大港口,女人最能卖高价。

    那个老厨娘见多识广,经历了多次转手。

    她走前,和端午聊了不少奴隶市场的事儿。

     等她追上的时候,好多人正等在船尾。

     少妇不解:“所有女人?” 她用十指搭着船帮,不停的喘气,一句话都说不上。

     阿常扫视大家:“所有女人出来吃粥,吃完了洗脸漱口。

    ” 那些人不敢救他,过了很久,阿常在二楼说:“把她提上来。

    ” 端午刚开口,一个少年推开了门。

    他在船上颇有头脸,端午曾听人喊他“阿常”。

     端午浑身是水,狼狈地被拉上了船。

    有个仆役下手重,几乎是拖着她长发,把她拖到燕子京脚旁。

     少妇说:“我怕人家买我时候,不要孩子。

    我是宁死都不和他分开的。

    ” 端午头皮痛得连心,只能张开嘴巴□□。

    可连□□都没了声,只有喉头出着微弱的气。

     端午呆看少妇抚摸孩子的胎发,希望自己变成那婴儿。

    要是能和妈妈一起,当奴隶也有个盼头,她不无怅惘地想。

    可妈妈在哪儿呢?她没有一个可以去爱的亲人。

     她恨这些人,恨燕子京,她想痛哭,但一身是水,却没眼泪。

     “才五个月。

    要不是我男人痨病死了,要不是我那千刀万剐的小叔输光钱,不至于跟着我受这种罪。

    ”少妇恨声道。

     燕子京眼皮半开半阖,抬起她下巴:“我带你到和田去。

    在我把你卖掉之前,你的主人是我。

    ” “宝宝好小。

    ”她马上把手缩回。

     端午咬破了舌尖,她对地吐口血沫子,道:“可以!” 端午眼如黑葡萄珠,好奇碰碰婴儿鼻子。

     燕子京的眼,霎那间亮了起来。

     少妇连声道谢,她对端午敞开胸襟。

    婴儿好像活了过来,张嘴吮吸。

     闭眼时的他,清丽难言。

    而现在他的容颜,有令人怀慕的超常魅力。

     端午发出“吃吃”声响,招呼少妇说:“来这,我给你挪个位。

    ” 不管那是个什么人,不管过了多少年,端午记得有这双眸子。

     婴儿的哭声打断了端午神思。

    他妈妈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妇,想给他喂奶,总被他吐出。

    那少妇皮薄,当众开怀,红透了脸。

     那是晴天丽日,千竿翠竹,深谷里一汪冷泉。

     刺桐别名泉州,在这时代因海上丝路闻名遐迩,同埃及人的亚历山大港并列为天下第一。

    端午在廉州时,好多次听八娘子描述过她记忆里这座城市:云集海客,民居清洁,百姓安乐,有好多宝物坊,色目商人肯雇佣女人来辨识珠玉……堪称端午梦寐以求之处。

     那是秋风静夜,漫山红叶,古寺中一点寂光。

     啊,这就是刺桐吗?端午一阵激动,咧嘴笑开。

    她扒着窗台,喃喃:“到了!我到了!” 黑亮莹澈,倒映着全部的她——一个无助,卑微,贪生怕死的小女奴。

     她透过窗缝,看岸边渔船,酒家红灯。

    码头上的醉汉大声闹:“爷爷既然来了刺桐港……” 端午心痛,喉头涌血。

     果不其然,紧接着有人卸下了封窗板。

    端午深吸口气,睁大眼睛。

    虽然她的天地,不及一只老鼠,但她已然摸出了些船上仆役的规律。

     燕子京,只不过幻像。

    南野之际的罂粟花,虽冷冷于红尘之外,却包藏着毒,终究化乌。

     端午侧耳听动静。

    暗想:靠岸后会开窗吧?她悄悄爬过人堆,趴在窗下等着。

     她思量她和燕子京的约定,不是没有转机。

    比方说,还有两种可能。

     那眼皮糜烂的老女是个厨娘,早被人买走了。

    端午跟其他奴隶不怎么说话,其他奴隶也没什么力气和她说话。

    她老爱垂着头,装出一副无精打采,十分倒霉的样子。

    无人注意到她,正好让她养精蓄锐,静思对策。

     第一种,到和田之前,她自己死了。

     端午坐起,活动因佝偻睡姿而酸疼的手脚。

    自从她被塞入运奴船,已过了二十天,共停泊过五个地方。

    每到一港口,就意味着舱房里有些人要离开,另有些新人要进来。

     第二种,卖掉她之前,燕子京死了。

     舱房拥挤而闷热。

    屋内男女奴隶杂沓,所有人每天共用一个马桶。

    所以,潮湿里有股浓烈臭味。

    为防止有人轻生或者逃跑,开窗透气机会,也屈指可数。

    大部分时间,奴隶吃着猪狗食,等同于囚犯,不得见天日,更不见月光。

     端午忽醍醐灌顶,想通了。

     夜已深。

    梦中的端午,被一阵抛锚吆喝声所惊醒。

     人生之妙,正在于其变幻莫测。

    未来的一切,谁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