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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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自有安排,她得谢谢这缘分,不然,于心不安。

     蘸了墨,斜过身去,周沪萍用身子挡着田丹的视线,在红布条儿上写下两个字:长久。

     过去是长久的守望,未来是长久的相依,希望丹丹历此一劫,从今以后长久地无忧无虑,希望自己尘埃落定,往后余生长久地陪在丹丹左右。

    久是年深日久的久,长是来日方长的长。

     田丹踮着脚,勾着头,但无奈周沪萍挡得严实,只能忿忿道:“神秘兮兮的,谁稀罕?” 却到三更半夜还不甘心地向周沪萍打听着红布条儿上到底写着什么。

     周沪萍挠挠田丹的手掌心:“写……我喜欢你。

    ” 田丹显然不相信,然而实在是困乏了,打个呵欠:“我困了,明日再审你,反正,日子还长。

    ” 周沪萍笑着给田丹掖一掖被角。

     日子还长。

     番外:回忆录 周沪萍的葬礼很简单,一是上头还没正式发文件平反,二是她自己不想铺张。

    她说,我们这一代人,这辈子已经够闹腾了,战火硝烟,革命运动,成日喧嚣扰攘,没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实在是倦了,就给我安安静静地去罢。

    她说,丹丹,到时候,你送送我就好了。

     我说,好。

     周沪萍苍白的脸上见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来,过一会,又说,丹丹,到时候,你别哭。

     我说,好。

     她望着我,目光黯淡下去,叹了一口气,别过头去,却不再言语。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十年前,山雨欲来,生死未卜,当时,她就是这样垂着眼睑,叹着气,说丹丹,我恐怕也就这样了,我自己倒没什么担心的,我担心的是你,万一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我从没有告诉过周沪萍,很久以前,我已悄悄地开始为这一场命中注定的生死别离未雨绸缪,而她在我这些年的噩梦里,也已“不在”了一回又一回,有时候是牺牲,有时候是谋杀,有时候是病故……痛哭着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我也曾自私地盼望,若是我先于周沪萍离开人世,大抵也不用忍受死别的愁苦,但清醒过来之后,再想一想,还是算了罢,周沪萍的一生,已承受了太多这样撕心裂肺的苦痛,我不忍心。

     我抓着她瘦成一把骨头的手,上头密布着伤痕与茧子,仿如她千疮百孔的一生。

    我说,沪萍,你放心,我送你,我不哭。

     我确实没有哭。

    十年浩劫,知交零落,来周沪萍的葬礼的人寥寥无几,没有哭声,没有哀嚎,悲伤也显得克制,倒正顺遂了周沪萍的心意。

    如今,我们比从前任何时候,更谙熟什么是“道路以目”,更晓得该如何“三缄其口”“藏锋敛锐”。

    火化之前,我把一个布袋子给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想拜托他们一同焚化,被拒绝了,我也没坚持。

    如今,我们也比从前任何时候,更明白“循规蹈矩”“规行矩步”的道理。

     布袋子里是我这些年来折给周沪萍的纸鹤,我寻了很久,能找到的,我全找来了。

    我想,在坟前烧给她,也是一样的。

    纸鹤被我一只只投入火中,自火光中涅槃,振翅,打着转儿悠悠荡荡地旋上半空,没入一缕一缕的青烟之中。

    我仍然没有哭,实际上,我已很久没哭过了,不知是因为心在这些年风刀霜剑的锉磨之下变得既冷且坚,还是眼泪早已干涸殆尽,风化成石。

     也许二者兼有,因为我甚至不觉得悲伤,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遗憾我与沪萍,一生快乐的时光,寥若晨星,屈指可数。

     有人说,你是周沪萍最好的朋友,葬礼上的悼词本该你来写的,为什么不乘此机会为周沪萍伸冤诉苦,明明白白地告诉全世界,周沪萍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想了又想,还是拒绝了,周沪萍与我一样,生死尚且已置之度外,“声名”这种身外之物又何足道哉?世人眼中的周沪萍是一个怎样的人,世人眼中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些,我们已浑不在意,如今我们在意的,只有彼此。

     但我还是决定写些什么,不是歌功颂德,不是诉冤叫屈,只是记录,记录下我与沪萍迢迢漫漫的悲伤中时或闪现的欢乐,这样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