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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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天心阁的倒塌仿如一个讯号,里弄中,平房内,墙垣上,火头接二连三地窜了上来,浓烟扶摇直上,弥漫开来。

    木头断裂的声音,房梁坍塌的声音,夹杂着不计其数的尖叫声、哭泣声、咳嗽声……火光与烟雾密密织缀成一张灰扑扑的蛛网,硕大无朋,却转瞬间被人流撕破,尚不及撤离的人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一不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有的光着脚,有的裸着上身,有的裹着被子,直着眼,张着手,踉踉跄跄,仓皇地推搡着,冲撞着。

    有人摔着了,有人绊着了,有人受不住烟熏火燎晕倒了,然而人群仿如陷入魔怔,仍然直着眼,张着手,踉踉跄跄,径自从摔倒在地的人身上踩过去,继续仓皇地推搡着,冲撞着…… 怎么还有这好些人没被疏散?田丹来不及疑惑,因为她自己也被裹挟在人流中,跌跌撞撞地往不知什么方向去,双目被浓烟熏燎得流泪不止,耳朵里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脚下绊着了什么,或许是折断的电线杆,或许是坍圮的房屋,又或许是人的身体……孤立的火头迅疾蔓延开来,摧枯拉朽地烧下去,有如滔天巨浪,吞噬着一间又一间房屋,一条又一条麻石路。

    田丹努力分辨着方向,一手用围巾挡住口鼻,一手拨开人群,前面左拐,再右拐,上东兴街,警备司令部在东兴街…… 火来水掩,逃生的人群几乎是本能地往湘江的方向去,湘江在西,东兴街在东,田丹不得不吃力地逆着人流的方向而上,好不容易到东兴街附近,见前头来了一群身着呢子军服的,田丹心下一喜,扬声道:“你们是警备司令部的吗?” 没人答话。

    田丹开口叫这么一声,却吸进去好些浓烟,燎得嗓子干疼,呛咳不已,连同胸腔内也扎扎地疼着,然而她顾不上这些,一面咳嗽着,一面凭着自己的身子在人流中撞破一条罅隙,疾步上前,扯住一个年轻男子的衣袖,哑声道:“有没有见到周沪萍?”男子喘咳着摇头,田丹丢开他,又伸手去抓另一个壮汉的胳膊:“周沪萍呢?”手被壮汉粗鲁地挡开,田丹不防,一个趔趄,失去平衡,好在被扶了一把,正此时,身后一声裂响,一根电线杆坠了下来,断成两半,砸在两三步开外的地方,火星四溅。

     好险。

    田丹吃了一吓,定了定神,继续往警备司令部的方向去,后衣领却被用力扯了一下:“田丹,你不要命了?” 熟悉的声音,不是周沪萍还是谁?田丹转过身来,周沪萍也狼狈得很,蓬着头发,脸颊上被烟熏得乌漆漆的,倒衬得目光越发凛凛如炬。

    田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松了一口气,欢喜得几乎流下泪来,周沪萍却是火冒三丈:“愣着干什么?还想不想活命?” 田丹的手腕被周沪萍掐得刺痛。

     湘江沿岸乌泱乌泱的,全是人,有如溃口的江河,从四面八方声势浩荡地扑过来。

    江边不过数十个划子,逃生心切的人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拉拉扯扯,甚至厮打成一团,最终无一幸免,全从划子上跌落水中。

    平日里只容十来人搭乘的划子,此时跳上去二三十人,摩肩接踵,挨肩并足。

    划子晃晃悠悠地划到江面中央,到底承受不住,笨拙地打了个转儿,歪歪斜斜被江流吞没。

    一些人从江边搭的工棚里取了些木柴,仓促扎了几个筏子下水,筏子简陋,到激流处,或没入漩涡,或被骇浪打得四分五裂。

    又一些人索性脱下衣衫,一个猛子扎入江中,然而也扛不过湍急的江流,一时间,凄惨的呼救声、尖叫声、哭泣声不绝于耳,湍急的江流中,幢幢人影,且浮且沉,拼命挣扎,触目惊心。

     “过不成江,我们沿着江岸往前,先离开这。

    ” 周沪萍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神色却仍努力维持自若。

     田丹一声不吭地抓住周沪萍的手。

    火光冲天,苍穹被染成血色,一声接一声爆破的巨响自身后传来,灼烫的风扑打着脸颊。

    江边全是烂污的滩涂,无处落脚,田丹踩着一双低跟的小羊皮鞋,不断地陷进污泥里,举步维艰。

    周沪萍转过头来瞥了一眼,站住了,俯下身脱下自己的马靴,丢到田丹面前,沉声道:“换上。

    ” 直觉告诉田丹,此时此刻,顶好别去招惹周沪萍。

     田丹换上周沪萍的马靴,周沪萍别过身去:“把你自己的鞋拎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