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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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伊兰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很自然地提起这一切。

    他打趣道:“别不高兴,这是实情。

    ” 维赫图坦然道:“我恨不得你一出生就在身边。

    ”他旁若无人地凑近,用鼻尖蹭了蹭伊兰。

    路过的行人看见他们的举动,露出了嫌恶的神色。

     伊兰无奈道:“还想找个人问问路的。

    ”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虚弱:“总觉得应当就是这个方向了。

    ” 他是对的,在爬上又一个转角后,终于有处挤满了推车,挑担和轿辇的平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从商铺门前黑铁杆挂着的许多木头招牌上,伊兰差不多一眼就找到了木棍上挑着包袱的图案——在诗尼萨,这个图案代表着旅行。

     小旅店看上去更像是一家酒馆儿,顾客不多也不少。

    充满南方风情的轻纱,彩陶和贝壳片装饰随处可见,乐手在角落里弹着一支轻快诙谐的本地小曲,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打牌。

    老板是个神情快活的中年人,一直在吧台后擦杯子。

    伊兰扫过去,看见了赌钱的,占卜的,聊天的。

    还有几个似乎是贩卖玻璃版画的商人,正围在一处挨个观看那些作品。

     这里的一切都很平常,除了少有女人的面孔。

    唯一的女人一身老板娘打扮,正提着水桶,和一个穿着华丽的老男人在角落里低声为什么东西讨价还价。

     大概是因为窗子太少的缘故,酒馆里白天也点着灯。

    灯油和蜡烛的味道混着香料,让空气多了些浑浊。

    只有楼梯的平台转角有一座木雕的圣像,圣女的影子在烛光里摇晃着。

    伊兰盯着那圣像看了片刻,渐渐感到所有人的影子都在烛光里摇晃。

    这种摇晃让他浑身脱力,再度感到昏沉。

    他恍惚间甚至觉得所有人的影子都与蜡烛连在了一起,这庞大的网正以一种扭曲的方式不断生长和蔓延,捕捉着周围的一切。

     本能的抗拒驱使指星坠从伊兰手腕滑落。

    蓝色的微光泛起,让他的意识挣脱了那张网的捕获。

    维赫图果断抱起他,同色的火焰带着属于魔神的影子覆盖上来,遮住了伊兰的眼睛。

     直到进入房间,毛茸茸的影子才慎重地退开。

    旅店的房间里也是昏暗的,但打开窗子,能看到外头的天火,以及天火下明亮的,如同被晚霞映照的海湾。

    大半个诗尼萨就在窗外,仍是那副风光宜人,繁荣安宁的模样。

    就好像眼下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属于盛夏的傍晚。

     维赫图的影子爬过房间角落,毫不客气地熄灭了那里的蜡烛。

    海风吹拂之下,那种令人窒息气味终于淡下去,一直烟波般晃动的空气也归于清晰。

     燃烧的气味仍在,但不是蜡烛的味道了。

    伊兰在这红色的世界中抬起头,总觉得那翻滚的熔岩天海似乎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血管网,一团小小的黑影正蜷缩其中,随着岩浆的涌动而摇晃,仿佛某种活物的卵泡正挂在那血网之上。

     当他想要细看时,那黑影却不见了。

    一切似乎只是目眩之下的幻觉罢了。

     “那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胎核。

    ”维赫图低声道:“胎海总是在孕育着什么。

    不过……”魔神冷冷地扫过屋角烛台上方的羽纹十字:“孕育不代表一定能降生。

    ” 伊兰在昏沉之中怔然望着天空,喃喃道:“但它就在那里啊……” 魔神用鼻尖和嘴唇轻碰他的脸,担忧道:“你发烧了。

    ” 伊兰摇了摇头,否认道:“我只是……有些累了。

    ”他感到自己的思绪纷乱,许多事已隐约有了答案,他却没办法思考。

    唯有难以挣脱的疲惫一波接一波涌上来,催促他沉入黑甜之乡。

     孤行之灯从影中浮起,维赫图拿过他的指星坠,放入了灯中。

    简陋的灯囊映出清澈的淡蓝色光辉,漂浮在伊兰枕边。

    他的声音是那样温柔:“我去弄点水给你……” 门外忽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维赫图神色转冷。

    紧接着便是有人在道歉,是老板娘的声音:“……真是不好意思,中庭里守圣像的那个疯女人跑出来了……” 伊兰想问一问是怎么回事,但无法抗拒的疲惫却将他的意识向梦境拖去。

    最后的最后,他的视野里唯余一双平静而坚定苍蓝色眼睛。

     那是纽赫在守护着什么时的眼睛。

     伊兰在这静谧的苍蓝色里休憩,世界亦在苍蓝色之中沉睡。

    一切都清寂安详。

     直到细细的哭声穿透了这种平静。

    哭声,哀鸣,呻吟,悲号……繁盛的鲜花是世界的一半,腐烂的血肉是另一半。

    光亮照着鲜妍的那一面,阴影笼罩着另一面。

     苍蓝色的世界开始明明灭灭地摇晃,清凉远去,炎热渐渐笼罩他的肌肤。

    红色涌上来,一跃一跃地闪烁,在令人目眩的浓烈薰香之中。

     有人在遥遥唤他:“白星,白星……” 伊兰从玻璃香灯的火焰上移开眼睛,神思仍有些恍惚。

     万船厅除了陈列着神赐之船龙骨的恢弘主厅,还有八个华美的副厅。

    他们眼下就在位置最高的簌悬木厅。

     总督坐在簌悬木厅的宽大座椅上,正用戴满宝石戒指的粗壮手指摩挲扶手上的黄金船舵装饰。

    他两侧站满了诗尼萨大大小小的官员们。

    那些衣着华丽的大人们正神色各异地打量着台阶下列队而立,身着灰袍,头戴兜帽的圣职者们。

     “总督在和你说话。

    ”画师在伊兰旁边小声提醒着。

    他是个瘦小枯干的神迹者,一双间距过于紧促的眉毛让他看上去总是一副忧虑的模样。

     总督府的侍女端着香膏碗和湿布巾站在伊兰对面,同样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圣城的神迹者想必是对我们的待客之道有什么指教。

    ”总督傲慢而不屑道。

     “不敢。

    ”站在最前面的团长回头瞥了一眼伊兰,毕恭毕敬地向总督行礼:“白星年纪尚幼,第一次来到诗尼萨,只是震惊于这里的美丽,有些……目不暇接罢了。

    ” “哦?白星?”总督不以为然道:“就是那个传说中单枪匹马消灭了一群怨火蛛的白星?” 伊兰不喜欢他的语气,和那痴肥面孔下精光毕露的眼睛。

    但他仍然礼貌地出列,和团长一样向总督行礼:“大人谬赞了。

    只有七只,算不上什么蛛群。

    ”他低声道:“请大人原谅我的失礼。

    那盏玻璃灯太漂亮,不小心看入神了。

    ” “不过是件普通的玩意儿罢了。

    ”听了这话,总督终于一摆手,似乎方才的质问只是句随口闲谈,而他甚至连看都懒得看这些圣职者一眼:“诸位既然来到诗尼萨,诗尼萨自会用心款待。

    ” 伊兰回到队伍中,默默伸出手,将稠滑的香膏涂在手上。

    侍女松了口气,回到一旁站定,羞涩而好奇地打量着伊兰的脸。

     “说起来,你们既然是教廷派来的,应对叛乱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和军需官说。

    ”总督起身:“只要不过分,诗尼萨都会满足。

    当然,我们有军队和弩机,诸位倒也未必有机会上战场。

    ”他懒懒地起身,走下台阶,显然是并未把圣职者们放在心上:“本总督还有要务,诸位自便吧。

    ” 他身后的官员们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伊兰感到几道黏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缓缓掠过。

    大厅很快就只剩下圣职者们。

     簌悬木厅外,落日正在西沉,于昏暗的海面上投下一片金红色。

    伊兰走到立柱边,扭头眺望北侧的城墙。

    诗尼萨背靠诗尼克兹山,面朝大海,但城市北侧却是狭窄的海岸平原。

    那里从前连接着诗尼萨通往其他城市的道路,如今却已被封锁。

    更远的地方能隐约看见成片的,星星点点的黯淡营火,几乎把山野都铺满了——那是乱军的营帐。

     伊兰知道那是怎样的营火。

    衰草,枯枝和牛粪是那火焰的燃料。

    死者的遗物时不时也会填入其中。

    甚至死者本身也会成为那火焰的来源。

    黯淡的火焰在长夜之中闪烁,似乎一阵风就能让它们熄灭。

     而诗尼萨的夜晚要远比那里明亮得多。

    昂贵的玻璃香灯白天也燃着,夜晚更是会注满从香料中提炼的琥珀色油脂。

    还有那些用蜂蜡和香花制成的蜡烛,一根接一根地燃烧,仿佛永远不会燃尽。

     战事的迫近对城中的居民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华丽的软轿像流水般一顶接一顶穿过高低起伏的街道,涌入那些富丽堂皇的宫殿。

    诸多风格各异的乐声顺着风从城市各处涌来,掠过万船厅的柱廊,高高低低,繁乱一片。

    万船厅脚下的梯台花园飘来食物的香气。

    到处都是宴会,夜晚的诗尼萨用宴会宣告它的不可撼动。

     伊兰沉默地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团长。

     大圣堂的年轻司祭擦着汗与团长低声交谈:“总督大人对教廷派人前来有所疑虑。

    毕竟……诺比利伯爵手下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罢了。

    诗尼萨富庶,这种觊觎也不是头一次遇到,雇佣兵和弩机已足够对付……” “对方阵营中有叛神者,召唤出了‘烟波之卵’。

    ”团长皱眉:“那不是雇佣兵和弩机能对付的东西。

    ” “魔物也是血肉之躯。

    ”司祭解释道:“雇佣兵对魔经验丰富,从前用各种燃烧的兵器击杀过魔物。

    总督的信心正是来源于此……” “烟波之卵不是普通的魔物。

    ”团长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卵已经是知觉态,那是四阶。

    你是圣职者,应该懂得四阶的魔物意味着什么。

    如果它孵化,还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可怖的存在。

    唯有神的力量才能与之相抗。

    ” 司祭听到“四阶”这个词,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些许不安。

    他回头看了一眼神迹者们:“但南境的绿湾地一带向来是安全的,不管是什么魔物,在这里力量都会下降……您知道,历代总督都花了不少资金修建法阵和圣堂,我们拥有的圣器比任何地区都多……这里是被神眷顾的地方。

    这次想来……也还是可以应对的吧?” “被神眷顾的只有诗尼萨而已。

    ”团长银灰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玻璃灯的火光,声音却毫无温度:“总督如果当真敬奉神,就应该明白城外那些人需要什么。

    这场仗可以不必打的。

    ” “那些人已经是叛神者了。

    ”司祭迟疑道。

     “在成为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