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旧城

关灯
神者之前,他们中的很多只是一群活不下去的人而已。

    ”团长英俊的面容在火光下流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如果总督早些做出让步,这一切本可以不发生的。

    当然了,他现在仍有机会这样做。

    ” 司祭的眼神变得复杂。

     团长露出讥讽的微笑:“你在质疑我的信仰与忠诚?” “不敢。

    ”司祭慌忙道,但雀斑下浮起的红色却让那句否认多少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团长想说什么,但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司祭慌忙招呼侍女端来清水:“您不要紧吧,需要请医师过来么……” 神迹者们围拢过来,伊兰目光黯淡地伸出手,将手心放在了团长满是汗水的苍白额头上。

     微光笼罩了团长的身体,咳嗽终于停止了。

    银灰色眼睛的男人张开手心,上面是一大团暗色的血迹。

     司祭愕然片刻,很快变得惊慌:“医师马上就来……您到这边先休息一下……” “不必了。

    ”团长毫不在意地从侍女的银托盘上抓过布巾,擦了擦手:“你也是圣职者,知道星辰教团是怎样的存在。

    ” 司祭张了张嘴。

     团长将那团沾染了血污的布巾丢回银盘上,轻笑一声:“回圣堂去吧,叫你们这里的圣印师做好准备。

    ” 司祭终于意识到了团长在说什么。

    他神色数度变换,最终向团长深深行礼:“愿神保佑您。

    星辰教团在诗尼萨期间,大圣堂会安排好一切的。

    ” 司祭和侍者们都离开了。

    风语走到团长身边,红宝石般的双眼早已浸泡在泪水之中:“米提斯……” 团长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回头看向身边的伙伴们,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做好该做的事。

    ” 铁盾声音隆隆,碗大的拳头捶了捶胸口:“放心吧。

    一切有我们。

    ” 身型各异的神迹者们郑重点头,沉默着四散而去。

     伊兰也牵起真言的手离开大厅,团长低低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没有办法……金针,火漆,号角和刻印眼下在其他地方执行任务……宝瓶殉道了……”他停顿了一下,因为风语哭了起来。

     伊兰回头望去,看见团长低下头,吻了吻她白雪一样的秀发:“诗尼萨的风景还是不错的……圣印师技术也很好……” “可怜的风语,她几乎是被团长一手带大的。

    ”画师走在他们身边,用很小的声音叹道:“幸好最后大家都要回到神的身边去。

    ” 伊兰收回目光,开口却说的是另一件事:“总督不希望我们在这里。

    ” “可能是怀疑教廷想借机在诗尼萨得到更多权力之类的,也可能不相信我们身上的神迹真实存在,又或者两者兼有……谁知道呢。

    风语听到他管我们叫‘变戏法的’。

    还有‘圣城马戏团’。

    ”画师又叹了口气,他好像永远都是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天籁步履轻轻,声音好似吟唱:“习惯呼风唤雨的人,难免对一切都缺乏敬畏之心。

    ” “也不全是如此。

    诗尼萨的万船厅供奉着彼岸方舟的龙骨,那是神赐之物。

    诗尼萨得其庇护,城中从未有魔物入侵。

    ”画师叹道:“不光如此,这里雇佣的银铠佣兵团是南境最贵的佣兵团,最早的创立者是被教廷驱逐的圣骑士。

    他们不管是对魔还是对人都有辉煌的战绩。

    ”他迟疑了一下:“不过如今这个佣兵团的成员多是罪犯和被放逐者,听说总督还允许南境的死刑犯加入他们……”他摇了摇,担忧道:“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那与我们无关。

    ”天籁柔声道:“我们只完成自己的任务。

    ” 画师又一次叹气:“说得也是。

    教廷该派些圣礼师一起过来的,我真是受够了画法阵。

    ”他惆怅地看了伊兰一眼:“团长对你可真好,允许你留在这里,我们却要到外面去。

    ” “白星还小,留在离团长近一些的地方是应该的。

    ”天籁的声音像晚风拂过琴弦:“我们该快些了。

    ” 两位年长的圣职者拉起兜帽,快步走下楼梯。

    伊兰与真言却拐上平台,走向了万船厅的暗厅——白杨木厅。

     万船厅的八个副厅,六明两暗。

    六个明厅分布在两侧,两个暗厅则建造在山体中。

     白日的万船厅壮丽辉煌,是诗尼萨的官员和贵族们迎客的地方。

    夜晚却无比空旷,只有南侧连接着梯台花园的两个厅殿有光亮——灯火通明的石榴厅是总督的居所,冷清黯淡的常春藤厅则属于侍者与守厅人们,而今教团的圣职者们也被安排在那里落脚。

     但伊兰与真言走向的却是相反的方向。

     夜幕降临,走廊与楼梯已空无一人。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灯烛燃烧和衣袍拖过地面的沙沙声。

    古老的浮雕在光影间晃动,诸圣与诸魔都在注视着路过的不速之客。

     在经过一副圣徒殉道长卷的时候,伊兰突然开口:“团长……还剩多少时间?” 寂静的长廊里,他的声音明明很轻,却依然带着无法避免的回音。

     “隐星不会在此消失。

    ”始终沉默的真言终于开了口。

     “你很少说这样确切的话。

    ”伊兰扭头看向她的眼睛。

    真言的眼睛很大很大,却没有瞳仁。

    白色的眼睛嵌在她孩童般苍白饱满的面孔上,有种近乎大理石雕像般的寂静感。

     伊兰不知道她究竟多大了。

    他七岁时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她便是如此。

    而今七年过去了,她的外貌丝毫未改。

    她在圣城中是如同影子般的存在,即便是教团之中,众人也大都避免靠近她。

     她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连为人最宽厚的石匠都这样说。

    这并非出于歧视,而是一种坦诚。

    当她白色的眼睛凝视什么的时候,总是令人感到恐惧。

     …… 诗尼萨夜晚的风在空旷的走廊与楼梯间穿梭。

    灯火开始明灭,他们迈下拱廊尽头的楼梯时,视野彻底进入了黑暗。

     真言始终安静地牵着伊兰的手,但不知不觉间,她变成了走在前面的那个。

     伊兰思索着是否要绘制一个照明符文,但在他抬起手之前,黑暗便到了尽头。

     难以置信的开阔与明亮令人呼吸为之一滞。

    万船厅真正的圣物就在眼前——荆棘龙骨。

    这巍然的神赐之物占据了整个万船厅的正厅,一根根颜色深浅不一的龙肋如塔耸立,而龙筋之上,巨大的剑刺凌乱密布。

    而支撑这一切的龙脊向两侧肆意伸展,从地下一直延伸到大厅顶部,深入山体的黑暗阴影之中,仿佛要撑开整座万船厅。

     彼岸方舟,神赐圣物。

    传说神因怜悯人的苦难,砍下生满棘刺的试炼之树的一根树枝,用它造了彼岸方舟。

    那船曾载着虔信的人类驶离魔物肆虐的黑暗之地,抵达蒙福之地的南岸。

    荆棘龙骨是船的遗骸。

     传说毕竟是传说,但龙骨是真实存在的,就在眼前。

    诗尼萨温热的夏风掠过高台的石头围栏,发出低沉的呼啸声。

    伊兰伸出手,抚摸离自己最近的一根剑刺。

    灰色的剑刺摸起来光滑冰冷,比起木头,更像是某种超越认知的生灵遗骨。

     典籍中记载这庞大的龙骨是灰红色的,但如今看上去,整个龙骨除了主干部分,其他地方颜色深浅不一。

    据说从古至今,诗尼萨人每一艘重要船只上都有荆棘龙骨的一部分。

    人们取下一小块龙骨,用它作为造船的材料,并把这视为神的赐福。

    但荆棘龙骨毕竟是圣物,出于信仰和敬畏,人们每取走一块龙骨后,又会打磨形状大小相同的木料嵌回原处。

    属于不同年代那些橡木,柚木,铁杉和红松就这样像一块块花斑一样留在了龙骨上。

    所谓万船厅并非代表一万艘船供奉于此,而是诗尼萨历代的成千上万艘航船都有一部分来自于这个大厅。

     明明是这样珍贵伟大的圣物,但诗尼萨却没有把圣堂建在这里。

    伊兰想。

    是因为龙骨的出现远早于教廷到来之前么? 遥远的钟声打断了伊兰的思绪。

    他收回手,从斗篷下拿出了圣器十字规。

    那是一大一小两个尖锥状的银铸羽纹十字,由一根金索连接。

     伊兰走入白杨木厅的昏暗中,将圣器托在手上,低声道:“以神之名。

    ” 圣器浮起,在空中飞速旋转,大的羽纹十字很快悬停在白杨木厅的正中心,金索凭空拉伸,将小十字甩出,飞回了伊兰手心。

    大十字落在地上,无凭而立。

    伊兰握住小十字,开始在地上绘制法阵。

     大型法阵通常是由两个圣职者合作轮流绘制的,这算得上是件苦差事。

    因为十字规会吸收使用者身上的力量,一个人通常没办法坚持太久,而完成一个大型法阵则通常需要花上好几个钟头。

     但真言只是沉默地站在阴影中,白色的盲眼望向龙骨,并没有上前帮忙。

     伊兰对此倒是并不在意。

    符文就像水一样从十字底部流出来,不断落在地上,在昏暗之中彼此勾连,偶尔闪烁,那代表着它正和其他的法阵产生联系——神迹者们这会儿显然已经抵达了城市的各处,并正在尽职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时间在昏暗中一点一滴流逝。

    法阵虽然庞大,但他还是平稳地完成了最后一笔符文。

    收起十字规,伊兰熟练地将圣晶瓶打破,双手按在地面上,宝石般的圣晶立刻融化,流入了整个法阵。

    银光亮起,法阵完成了。

     “这样就可以了。

    ”伊兰长长地舒了口气,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真言不语,她的面容似乎比先前更苍白了。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高台之下的龙骨,像是那里有什么可怖又可悲的东西一样。

    伊兰有些担心地走过去:“你还好么?” “谎言带来诅咒,诅咒带来燃烧。

    三次燃烧之后,一切归于黑暗。

    ” 伊兰的心微微一沉:“你是指,诗尼萨会最终毁于战火?” 真言转向伊兰,用空洞的眼睛望了他许久,寂然道:“不。

    ”一阵风吹来,她闭上眼睛,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安静:“它来了。

    ” 万船厅外不知何时响起了钟声。

    前声未歇,新声又至,一波一波,回响愈加激烈……混乱无序的钟声穿透风声与灯火,击碎了这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