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健马长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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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手却是苍白的。

     公孙断额上青筋暴起,转过头,瞪着傅红雪,厉声道:“又是你。

    ” 傅红雪道:“是我。

    ” 公孙断道:“今天我不想杀你。

    ” 傅红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你。

    ” 公孙断道:“那么你最好走远些。

    ” 傅红雪道:“我喜欢站在这里。

    ” 公孙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浓,好像很惊奇,道:“难道她是你的女人?” 傅红雪道:“是。

    ” 公孙断突然大笑起来,道:“难道你不知道她是个婊子?”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看公孙断,苍白的脸似已白得透明。

     公孙断还在笑,好像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如此可笑的事。

     傅红雪就在等。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孙断的笑声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

     一种魔鬼的呼吸。

     他也说得很慢,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公孙断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里却突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他盯着傅红雪,道:“你在说什么?” 傅红雪道:“拔你的刀。

    ” 烈日。

     大地上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生命虽然不停地滋长,却又随时都可能被毁灭。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公孙断的手已握着刀柄。

     弯刀,银柄。

     冰凉的银刀,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

     他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似已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动着。

     实在太热。

     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傅红雪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融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冰。

     这无情的酷日,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

     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中。

     公孙断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从砂石里爬出来,从他脚下爬过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远方飞卷,风中不时传来马嘶声。

     “拔你的刀!”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入他钢针般的虬髯里,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 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

     公孙断突然大吼一声,拔刀!挥刀! 刀光如银虹掣电。

     刀光是圆的。

     圆弧般的刀光,急斩傅红雪左颈后的大血管。

     傅红雪没有闪避,也没招架。

     他突然冲过来。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弯刀。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声,没有人能形容出这是什么声音。

     甚至连公孙断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他没有感觉到痛苦,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似将呕吐。

     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里,只剩下刀柄。

     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见刀柄。

     他至死还是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

     黄沙,碧血。

     公孙断倒卧在血泊。

     他的生命已结束,他的灾难和不幸也已结束。

     但别人的灾难却刚开始。

     正午,酷热。

     无论在多么酷热的天气中,血一流出来,还是很快就会凝结。

     汗却永不凝结。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显然是个不惯吃苦的人。

     花满天却远比他能忍耐。

     一匹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马场。

     马背上伏着一个人。

     一条蜥蜴,正在舐着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结。

     一柄闪亮的弯刀,斜插在他腰带上,烈日照着他满头乱发。

     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间,一声响雷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万马堂中已阴暗了下来,檐前的雨丝密如珠帘。

     花满天和云在天的脸色正和这天色同样阴暗。

     两条全身被淋得湿透了的大汉,抬着公孙断的尸身走进来,放在长桌上。

     然后他们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们不敢看马空群的脸。

     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只有在闪电亮起时,才能看到他的脸。

     但却没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长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孙断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但面上的表情却远比流泪更悲惨。

     公孙断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还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他这一生,几乎永远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活着的,所以他永远暴躁不安。

     只可惜别人只能看见他愤怒刚烈的外表,却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忽然道:“这个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花满天和云在天说话。

     他接着又道:“若没有他的话,我也绝不能活到现在。

    ” 云在天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 马空群道:“他的确是个好人,没有人比他更忠实,没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中,却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

    ” 云在天只有听着,只有叹息。

     马空群声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该死的,但现在却已死了。

    ” 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红雪杀了他。

    ” 马空群咬着牙,点了点头,道:“我对不起他,我本该听他的话,先将那些人杀了的。

    ” 云在天道:“现在……” 马空群黯然道:“现在已太迟了,太迟了……” 云在天道:“但我们却更不能放过傅红雪,我们一定要为他复仇。

    ” 马空群道:“当然要复仇,只不过……” 他忽然抬起头,厉声道:“只不过,复仇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 云在天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 云在天当然立刻就走过去。

     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 云在天躬身道:“堂主就吩咐。

    ” 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孙断的弯刀,刀光已闪电般向云在天削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也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突然向云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云在天自己却似乎早已在提防着他这一着。

     刀光挥出,云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个“推窗望月飞云式”,身子凌空翻出。

     鲜血也跟着飞出。

     他的轻功虽高,应变虽快,却还是比不上马空群的刀快。

     这一刀竟将他右手齐腕砍了下来。

     断手带着鲜血落下。

     云在天的人居然还没有倒下。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会倒下去的。

     他背倚着墙,脸上已全无血色,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马空群并没有追过去,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刀尖滴落的鲜血。

     花满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居然全无表情。

     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绝不会动心。

     过了很久,云在天才能开口说话。

     他咬着牙,颤声道:“我不懂,我……我真的实在不懂。

    ” 马空群冷冷道:“你应该懂的。

    ” 他抬起头,凝视着壁上奔腾的马群,缓缓接着道:“这地方本来是我的,无论谁想从我手上夺走,他都得死!” 云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了一声,道:“原来你已全都知道。

    ” 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 云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 马空群道:“我早就说过,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尘一样,虽然早已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我也一直没有看清你。

    ” 云在天的脸已扭曲,冷汗如雨,咬着牙笑道:“可是阳光迟早总会照进来的。

    ” 他虽然在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痛苦。

     马空群道:“现在你已懂了么?” 云在天道:“我懂了。

    ” 马空群看着他,忽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你本不该出卖我的,你本该很了解我这个人。

    ” 云在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道:“我虽然出卖了你,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目光刚转向花满天,花满天的剑已刺入他胸膛,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他想说的那句话。

     花满天慢慢地拔出了剑。

     然后云在天就倒下。

     每个人迟早总会倒下。

     无论他生前多么显赫,等他倒下去时,看来也和别人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