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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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觉,陆华亭吐出一口血。

     可是这画面无疑是极美的,却令人不忍错眼。

     涣散的眸子慢慢凝住,他一怔,真的看到一张脸出现在面前。

     她的双眼微挑,唇鼻微丰,鬓发因一路的奔跑,飞出了碎发,她不错眼地望着他,眼眸为火箭流矢映照,明亮如流波一般。

     她脸上艳妆点染,他的视线落在她唇上。

     鲜艳得就像他们成婚那日一样。

     群青将他压在琴台上,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抢过他攥在右手上的瓷瓶,见瓷瓶空了,心中一沉,不知是吃了多少,见眼前人苍白如艳鬼,问话又不回应,人仿佛已经神魂出窍,心如刀绞。

     她停顿片刻,捧过陆华亭的脸,吻住他冰凉的唇。

     顿了片刻,他突然箍紧她的腰,将她压伏在地上。

    几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似想从她身上获取她确实存在的印证。

     他的力道大得惊人,群青挣不开,便没有挣扎,她闭上眼,口中只有冰凉的鲜血的锈味。

    直到她唇上胭脂被他吃尽,血与朱砂分不清彼此,他方才缓缓地离开她的唇。

     “你想问玉沸丹吗?”他垂眼望着她手中空瓶,半猜半问道。

     “我只吃了一枚。

    ”陆华亭望她,黑眸中微含笑意,“其余全从城墙上扔下去了。

    ” 似看到了群青脸上疑问之色,他接着道:“你还记得,我们在云州遇见的商户夫人吗?” 群青知他说的是云州那个因玉沸丹上瘾,破家败业的绸户之妻。

     “我若死了还行……”陆华亭道,“若是未死,来日方长,不舍拖累娘子至此,所以……” 所以发病之时,都是忍着。

     群青已明白他未竟之语,见他周身发抖,从袖中取出寒香丸塞进他口中,一手将他抱紧。

     “知道你辛苦。

    ”她柔声道,一手轻轻抚他后背,“我来了,你可以睡了。

    ” 话音未落,便觉身上一沉,陆华亭已彻底昏厥过去。

     群青唤来竹素二人,三人一起将陆华亭扶到铺屋歇下。

     - 惧于大宸突然增加的强弩和兵力,南楚停攻后退,天亮之时,满地的尸首终被清理干净。

     城上守将本以为终于来援,听闻来的是绯衣使,只带了几百人质,一千精兵和些许粮草,不免有些失望。

     “绯衣使不是谈判的吗,有用吗?” “好像是司马的娘子。

    ” “哦。

    是那位送饭的夫人吧!”守将忽然又添了几分亲切,纷纷出门来看她。

     群青立在望楼,背影挺直而纤细,正指挥人用纱幔重新搭好琴台。

     “夫人,你怎么来的,圣人到底怎么说?什么时候来援?”竹素说。

     “凌云将军中伏没有消息,现在半截大军群龙无首,还在等凌云将军。

    ”群青说,“这一千精卫是我强要的。

    ” 竹素表情很凝重:“南楚有几万人,几千人实在杯水车薪,夫人过来,实在很危险……” 群青掀开布幔,把修好的琴摆放进去:“兵书我也看过几本,我来替他。

    实在不行咱们一起死在此处,也算我从心之举,好过囚于斗室,什么也不做。

    ” 尚书求援,帝后原本不同意她来。

    是她说有退敌之计,李焕方答应了她的请求,叹了口气道:“你夫妻伉俪,毕竟是太上皇当年赐婚。

    朕不忍看你们生死相离,去吧。

     …… 天亮起来,照亮满地着铠甲的尸首。

     南楚的人马折损不少,冲车亦遭重创,四处凹陷。

     两军陷入对峙。

    赤色帅旗飘扬而起,慢慢地跃上冲车顶层。

     “阿姐。

    ”金灿灿的晨曦之下,凌云诺走到了冲车顶层,他披着厚披风,声音微哑地朝这边喊:“阿姐,昨夜听说你来,才停了攻城。

    你过来,孤的信你看到了。

    我不想伤你。

    ” 等了许久,群青才掀幔而出,踱至城边,与他遥遥相立。

     今日确实晴朗。

    二人之间,隔着几乎虚幻的金光。

     群青看了凌云诺一眼,便越过他,望向他身后,那道穿紫衣的消瘦挺拔的身影。

     朱英这次没有覆面。

    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是,依稀能猜到她的脸上神情冷漠而抗拒,那表情使得她整个人都与记忆中的阿娘全然不像同一个人。

     阿娘看到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不是很讶异,一枚棋子亦敢走到棋手面前。

     群青面上冷凝,心中却沸滚,她道:“陛下,我乃大宸绯衣使,携南楚人质百人、黄金百两、彩帛百匹,前来议和。

    你是要与我议和吗?” “孤以为,至少只有旗鼓相当,才能谈和。

    ”凌云诺道,“你那城上还有几千人,几百人?” “北境战场,凌云将军已胜,七万援军已在路上。

    圣人不忍云州再受干戈之苦,令我先至。

    ”群青道,“我劝陛下现在议和,届时再想谈,便不好谈了。

    ” “凌云翼已胜,我们怎么没有收到消息?信你还是信孤的消息?”凌云诺道。

     “想信就信,不信也无妨。

    ”群青道,“陛下带了几万人出来,如今还剩几万?看看城下的尸首,仆地三层,死前这些人才刚安稳不到四年。

    你也不在乎他们,你只想要赢,信谁的消息,不都是必死的命?” 战车上下,一片沉甸甸的默然。

     “你……”此话击得凌云诺面色一白,“是李家窃国在先!你身为皇族血脉,背信叛主,为何你不懂国仇家恨的滋味?” “我是不懂国仇家恨的滋味。

    ”群青笑笑,“但我一步一步爬到三品之位,手刃仇人,而今持节站在你的面前,只为换回我活着的阿娘。

    芳歇,我告诉你,北戎皇族的女人,父死子娶,兄死弟娶,你的阿娘贵为长公主,为了助你要受如此折辱,你在她托举之下,方能号令这万人之军。

    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你身不能庇母,还妄言什么国仇家恨?你若有半分血性,就先把她从北戎接回来,再谈其他!” 群青的声音清凌凌荡过来,声色俱厉。

     眼看凌云诺面色泛白,急火攻心,朱英出声劝道:“少主,你身子未好,下去休息吧!” 说着,叫人强行将他带了下去。

     朱英沉默地望向城上群青的身影。

     数年未见,她比别时长高许多,亦更加成熟。

    甚至已经成婚了。

    她的性子也变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沉默瑟缩的小娘子的模样,这是书信上看不出的。

     能厉声斥人,几乎令朱英惊讶。

    但如今的群青身着绯服,立在金灿灿的晨光下,仿有桃李之艳,剑拔弩张之势,骄阳莫能争辉。

     就在她们分离的几年中,她长大了。

     只可惜离得太远,无法看清五官长成了什么样子。

     “你都知道了?”朱英慢慢走向车前缘。

    可即使这样的距离,还是不能看清她的脸。

     发现这一点,朱英便停止了步伐。

     见朱英一言不发,转身要折返,群青叫住她,强令自己的颤抖的声音平稳地飘过去:“禅师,人质的名册在我手上,其中有我的母亲朱英。

    我已找她三年了,女儿想问她,她愿不愿跟我回家?” 朱英的步伐突然停住。

     “你不怨我?”半晌,似觉得奇怪,朱英终于回过了半张脸。

     “生身之恩,是第一恩;保命医术,刺杀功夫,读书万卷,她教我的这些,到底也保我在乱世中走到了这一步。

    ”群青的发丝在风中乱飞,“如果是他人,六娘该叫一声恩师!为何换成父母,就要心生怨怼?” 沉默,长久的沉默,似有百年那么长。

     群青只见朱英宽大的紫色袍摆在风中摇摆,却无法看清朱英的表情。

     朱英极速地返回,再也没有回头,离群青越来越远。

    她举起令旗,嘶声指挥道:“推车,攻城——” 冲车喀嚓嚓的声音响起,群青的眼泪从面颊上无声滑落,她伸手擦了干净。

     好,很好。

     她问出口了,她也等到了。

    今日心结已了。

     这就是她的母亲,给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