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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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亚兰把手上的书放下来,望了望十二月的湖面。

    一层白茫茫的雾气正在升腾,阳光从雾气之中倾泻下来,照在湖面上,形成一道道并不太炫目的光晕。

    她感到自己正旋转在光晕里面,旋转着旋转着,就成了湖面上的一只水鸟。

    她想飞,可是…… 从生病到现在,莫亚兰觉得自己开始真正的宁静了。

     大学时,莫亚兰是全校最让人注目的女生。

    她的冷与美丽,让很多男生暗地里流过泪水。

    大学四年,对于她来说,是别人眼里最风光的四年,却是她自己最荒芜的四年。

    情感一无所获,连知心的好朋友,在毕业前也离她而去。

    那时候,她曾感到人生的失败。

    但是,再失败,她也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在同学们的眼中,她永远是个高傲的女人,她永远在镜子后面,只能看而无法真切地触摸到。

     杜光辉也是那些为莫亚兰流泪的男生之一。

    事实上,莫亚兰有一个阶段,曾经暗暗地喜欢过杜光辉。

    杜光辉来自大平原,他的憨厚和木讷之中,透着一股大平原的坦荡。

    这也是毕业以后多年,杜光辉成了她唯一保持着往来的大学男同学的原因。

    在走出象牙塔之后的岁月,莫亚兰依然像一枝高傲的花朵,在寂寞而孤独地绽放。

    敢于碰她的,她压根儿喜欢不上;当然也有一些她确实喜欢的,他们却远远地站着,根本不向她靠近。

    直到有一天,她被他看上。

    其实在成为他的情人之前,他们已经认识了。

    一个是副省长,一个是省直单位的公务员,能不认识?她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形容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他们第一次走到一起的时候,夜半醒来,莫亚兰觉得有些疼痛和难受,甚至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楚。

    她不仅仅成了他的情人,而且给他的还是她的第一次。

    他捧着她的脸,不停地亲吻,嘴里呢喃着:我太幸福了!我会一直地爱着你的。

     他没有食言。

    这一点,到现在为止,莫亚兰也一直相信着。

     官场有没有真正的爱情?莫亚兰无法深入地研究。

    但是,和他在一起,她确实感到了快乐与满足。

    女人越是高傲,心地越是单纯。

    看起来不可接近,但一旦接近了,则是最容易专情的。

    莫亚兰的专情,让他作为一个男人,流过许多的泪水。

    有一阶段,他曾准备离婚。

    但被莫亚兰拒绝了。

    莫亚兰说:“我只在乎我们之间的爱情,而不在乎婚姻那样的一种形式。

    就算是离了婚,又有什么呢?”她劝他,就这样相守着。

    因为距离,因为彼此的自由,才有这难得的幸福感。

    她从不过问他的工作,也从不在他的社交圈中出现。

    偶尔他们一道出去喝茶,碰见熟人,也只是笑笑。

    从不解释,也从不张扬,这就是莫亚兰,也就是莫亚兰和他的感情写照。

    十几年了,他们就这样慢慢地度过了。

    一直到上半年他突然被调离江南省。

    他才告诉她可能他被查了,是经济问题。

    她说:“你这样最傻,所有的问题当中,经济问题是最傻的问题。

    钱能带走吗?钱能解决什么?钱又能换到我吗?” 一切都不可能。

    他流泪中提出要给她一笔钱。

    他自己独自到北京。

    “也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了。

    ”他说这话时,晚春的天空正飘着细雨。

    莫亚兰说:“这个时候你提到钱,我觉得是对我们情感的一种侮辱。

    ” 后来,莫亚兰与杜光辉谈到这些,那时她已经辞去了工作,跟随着他到了北京。

    越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她越得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

    然而很快……莫亚兰知道自己是无力的。

    他在被“双规”之前,曾跟她感叹说:“世界上没有比做官更有风险的了。

    ” 病,手术,秋天的雨,接着是冬天。

    莫亚兰原来的想法是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完人生的旅程。

    她觉得上帝是公平的。

    公平就在于她失去了他后,身体的疼痛让她开始了慢慢地忘却。

    有时候,人需要忘却,而主观的忘却是艰难的。

    客观上的病痛,让她不得不回到自身。

    过去对她来说,是遥远中的遥远了。

    也许,她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守着病痛,直到有一天,同样寂寞地再回到泥土。

     杜光辉唤醒了她。

     为什么是杜光辉?她问过自己。

    不可能有答案的,是杜光辉就是杜光辉,不可能再是别人。

    当杜光辉出现在医院她的病房时,那一刻,她竟然有一种棉絮般的亲切。

    四十多岁的人了,对很多事物已经不再抱有期望。

    但是,越是对虚幻事物不抱希望时,就更愿意回到事物真实的一面,回到俗世的情感与温暖中来。

    与杜光辉静静地坐在湖边上,她发现了生活的另一种风景。

    而这风景,一直是她不曾留意的。

    她一一地数着这日子,她对杜光辉说:“除了你,也许不会再有人看到我的最后。

    ” 湖面上开始起风了。

     杜光辉打来电话,说到海南的事情安排好了。

    元旦前一天出发。

    因为工作原因,他自己就不过去了,让她和凡凡一道。

    同时,考虑到他们两人的实际情况,他让钱平也一道过去,好随身照顾。

    莫亚兰还想拒绝,但是杜光辉语气坚定,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便不说了。

    上次,杜光辉告诉她这事时,她第一句话就是“不去”。

    杜光辉道:“我不是跟你商量的。

    我是来向你宣布的。

    ”这样一个大平原上生长的男人哪! 坐了一会儿,莫亚兰开始往回走。

    晚上,杜光辉说要请她和凡凡一道吃饭。

    按杜光辉的意思是,你们一道出去,得先建立点感情,不然一路上别扭。

    吃饭地点就在莫亚兰住的地方边上,是一家不太大但是挺有特色的饭店。

    莫亚兰有时候不想做饭时,就到这店里喝上一碗汤,泡点饭。

    店老板是外地人,做出来的菜有老家的风味。

     六点,杜光辉和凡凡到了饭店门口,莫亚兰已经坐在里面了。

     “菜我已经点了。

    ”莫亚兰说着招呼凡凡,“来,坐这儿。

    咱们可都是病人。

    不过你现在病好了,我还在病着。

    看你脸色,挺不错的。

    来,光辉,你喝点酒吧?” 凡凡坐下来,喊了声“阿姨”。

    杜光辉说:“来一瓶啤酒吧。

    凡凡,莫阿姨是爸爸的大学同学。

    现在一个人在省城。

    马上你就跟阿姨还有钱阿姨一道,到海南去。

    你生病做手术时,莫阿姨还专门……” “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凡凡,妈妈呢?”莫亚兰问。

     凡凡望了眼杜光辉,然后说:“他们离婚了。

    ” “离婚了?光辉啊,怎么回事?”莫亚兰问道。

     “一言难尽。

    以后再说吧。

    ”杜光辉问莫亚兰现在感觉如何,是不是逐渐好些了。

    看着凡凡,又道:“关键是要休息,另外就是要乐观。

    凡凡,对吧?” 凡凡点点头。

     菜上来后,三个人边吃边聊。

    杜光辉说到桐山县有些干部想他留在桐山当县长的事。

    莫亚兰说:“这事很复杂。

    当个县长,也许能真正地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你杜光辉,从大学开始,就是个想做事的人。

    这些年在宣传部,基本上是朽了。

    当县长或许也是个机会。

    不过,依现在的状况,也不太合适。

    孩子一个人也不行。

    另外,据我所知,现在底下工作也难做。

    官场不比其他地方,难哪!” 应该说,莫亚兰说这话,也是有所感触的。

    她自身就是在官场。

    对官场是有所了解的,特别是“他”被“双规”后,她在北京也第一次拉下面子,到处找人。

    人情一张纸,官场的人情比纸还薄。

    不过想回来,官场本身就应该是制度。

    制度如果都像人情,那还怎么执行?因此,她回到江南时,最后一次给里面的“他”捎了封信,信上说:“承担该承担的,接受该接受的。

    ” 杜光辉在桐山的情况,莫亚兰是不太了解的。

    一来,两个人见面本来就少。

    二来杜光辉也很少提到。

    莫亚兰也不太想问。

    这会儿,杜光辉突然提到留任县长的事,莫亚兰也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谈一点想法。

    杜光辉道:“现在做事难。

    桐山也一样。

    我已经跟市里说了,我不会留在桐山的。

    但他们说这事得向省委汇报。

    这不是将小事化成了大事吗?唉!” 莫亚兰笑笑,苍白的脸上,因为笑,显出了一点生动。

     凡凡喝着牛奶,问爸爸:“如果留在桐山,就一直在那儿了?” “那当然不是。

    不过至少也得待上几年的。

    ”杜光辉答道。

     “那……要是明年就行了。

    明年我考了大学,你一个人在家,还不如在桐山呢。

    ”凡凡斜着望了莫亚兰一眼。

    莫亚兰心里一紧,她明白凡凡的意思,马上道:“是啊,光辉,我觉得凡凡说得有道理。

    你一个人在桐山和在省城,没什么区别。

    如果考虑长远些,倒是不错。

    只是凡凡这一年……” 三个人都沉默了会儿。

    杜光辉道:“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干什么?反正已经不留了。

    说说到海南的事。

    元旦前出发,具体时间,明天可以定。

    这之前,你们两个都要养好身体,做好准备。

    海南气温现在是二十七八度,正舒服。

    你们去待一个星期,也感受感受大海的气息。

    凡凡,跟着你莫阿姨,放心吧?” “行!”凡凡道。

     莫亚兰说:“我还真有点担心。

    我这身体……不行我就不去了吧?” “那不行!说好了的。

    一定得去。

    ”杜光辉强调道。

     吃完饭,杜光辉和凡凡一道送莫亚兰回家。

    莫亚兰的房间整理得幽静清雅。

    湖绿色的墙纸上,只挂着一帧大照片,是莫亚兰和一个男人的。

    杜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