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高手 第四部 壮士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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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最不禁稍迟疑了一下,这一下又瞥见了赵师容。

    赵师容双膝跪在李沉舟身侧后一些,双手置在膝边,几绺秀发散垂在玉也似的脸颊上。

     ——会不会她也丧失了平日的机敏? 搏杀李沉舟、赵师容、柳随风,不管是其中任何一人,如果得手,都足可名动天下! 这不由得墨最不怦然心动,何况这个“行动”已完成了一半——鞠秀山己死,若此行动的另一半,由他来完成,唐门的大权,就很容易从大哥处夺来。

     ——墨最决意一搏。

     在这瞬息间,有一个糯脆而清定的声音叱道: “二叔!” 四川蜀中唐门的老二是唐灯枝。

     唐灯枝有个优雅的外号,叫做“佛手千灯”,“千灯”是他的暗器,“佛手”也是他的暗器。

    “佛手”便是他的一条左臂。

    他把整条左臂切掉,换了这样一个随时可以脱离身体飞袭敌人的“怪手”,而且布满了毒。

     一个人能把自己一只手切掉,来变作一样暗器,这暗器的价值也可想而知了。

     李沉舟大意着了他一下,已沾上了毒,但李沉舟的内力,非同小可,又借势将“佛手”的劲道转传到后面鞠秀山的身上,“佛手”的毒力渗不入李沉舟体内,不过李沉舟也因毒力而内力大损。

     李沉舟中毒不深,只是他伤悼于柳五以身救护,反而没护住心脉——唐灯枝也看出了这点,所以他正要冒险一拼。

     却突然听到那一声叫喊。

     唐尧舜、唐灯枝、唐剑霞、唐君伤、唐君秋,被称为“唐门五大”。

    唐门的一切外务内政,都是由这五大高手主持,除唐老太太,或者传说中有其人的唐老太爷子外,这五个人是唐门中最有权力的五人。

     年轻一代的高手,当然以唐大为最有号召力,唐朋交游广阔,但武功最高的三个年轻高手,却是唐绝、唐宋和唐肥。

    他们三人的武功,尤其唐宋和唐绝,绝不在“五大”之下。

     然而唐老太太最宠爱唐方。

     唐老太太不但是唐门中最有权力的女人,同时恐怕也是武林中最可怕也最神秘的女人,她的性格诡秘,出手向无活口,蜀中见过唐老太太的人,一提她的名字,瞳孔睁大,双腿发软,张口结舌。

     唐方不喜欢“权力”,但唐老太太的权力无限,她所喜欢的人,那人无形中也有了“权力”。

     唐门看重辈份,但更注重武艺的高低,唯这两种作用,都比不上唐老太太的颔首或摇头。

    唐方被“蛇王”所伤后,唐老太太为她亲自疗愈。

    谁都知道唐方是唐老太太最疼的人。

     唐方的父亲是唐尧舜,唐尧舜又是“唐门”唐老太太以降,最能作主的一个人,唐方此时适至,喊这一声“二叔”,唐灯枝不禁一怔。

     唐方自己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喊,她跟赵师容飘然入厅,已惊视怵目惊心的情景,唐门的人,皆已发动,接着下来柳五、四叔齐齐踣地,李沉舟、赵师容悲恸莫名,而二叔就要出手——这瞬息间,唐方脑中的许多事情纷至沓来,又豁然而通,但又大惑不解。

     ——她明白了为何唐老太太开始不准她来,后又予她跟萧秋水相见之故了。

    若她与萧秋水重逢,必有几天欢聚,那便管不了“权力帮”的事! ——如萧秋水不出手,权力帮在慕容世情和墨夜雨虎视眈眈下,难以卵存,而且唐门此役,足足出动了唐土土、唐绝、唐宋,还有唐君秋、唐君伤、唐灯枝等高手,是旨在必成的。

     ——岂料李沉舟、赵师容、柳随风的机智武功,还是远超乎唐老太太的估计。

     ——可是自己因要暗中窥探萧秋水和赵师容在一起的情形,所以没让萧秋水知道是自己。

    可是萧秋水又因何不来呢? ——当唐灯枝要出手时,唐方知道自己万万不能违背家门,但却又想起,李沉舟、赵师容都是萧秋水的朋友,自己该不该示警呢? 说时迟,那时快,唐方已无暇多思考,便叫了出来。

     唐灯枝稍稍一顿。

     赵师容已然醒觉。

     她起来。

     她不是站起来、也不是跳起来,却是“飘”起来。

     象一朵云般“浮”了起来。

     唐灯枝一看,眼瞳收缩,他知道八成把握已只剩下了五成。

     ——他只有五成把握能杀赵师容。

     ——没有八成把握的事,他绝不做。

     ——何况还有随时恢复神智的李沉舟! ——而且他的“佛手”已发了出去,收不回来了! ——他从来不会算错,而且凡估计胜负,绝不一厢情愿。

     所以他立即就走。

     而且抓了唐方就走。

     这次再不犹疑。

     柳随风觉得下身已失去了感觉,他下半身象藏在云里,飘在云端,风和日丽,美丽的倩影……然后绿意一荡,好象水边的一株杨柳,拂醒了他…… 随来的是他腰际一阵刺痛,连胸腹间也麻木了,没有丝毫感觉了。

     他觉得很悲哀,那儿时贫穷的梦魇又出来了。

    他想呼喊,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

     他的下腭已不能动了,很快的舌头也在涨大中,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只要这麻痹超过了额顶…… 他现在一定很难看了……他想,不自觉地又掉下泪来。

    那过去的种种奋战、恶斗,一幕一幕地,涌现在他眼前。

     那玉琢一般的背影,永远高雅,他永攀不及,那犬吠声、孩童声、岸边的水柳……他一生都再也触不及了……他只听李沉舟道: “五弟,赵姊爱的是你。

    ” 柳随风一震:怎么?真的!又想:他怎么知道?自己什么都瞒不过他!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真的吗……他心头一阵喜、一阵惊,麻痹这时已到了脑部。

     他一阵昏眩,又觉一阵无由的辛酸,觉得欢喜……赵师容这时霍然回身,柳五觉得可以接近她了,然而又看不清楚……他想说“我很欢喜”,可惜他已说不出话来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却有一个淡如柳丝的笑容。

     他死了。

     赵师容霍然回身。

     李沉舟把脸埋在柳五的手里。

     赵师容颤声道:“你……你为何这样说!” 李沉舟在柳五掌中语不成音:“我……要他安安静静的离开……” 赵师容颤着走前两步,“你……你知道我不是……” 李沉舟在掌中抬头,两道眉如远山的云龙,一扬,注目道:“我知道不是。

    ” 赵师容这才舒下了心。

    李沉舟又道,沉痛地道:“他一直是我的兄弟,好兄弟,我怀疑错他了。

    ” 赵师容黯然道,“我也看错他了。

    ”说着一扯,“碌”地一声,竟在鞠秀山的脸上撕下了一层膜,赵师容赫然道: “这人不是鞠秀山!” 李沉舟没有动容,道:“水王早就死了。

    如果他是秀山,就不会在演戏时拿‘虎婆’的头给我了,他跟我这么多年,断不会连这一点点也看不出来。

    ” 赵师容惊魂未定,道:“那……这人是谁?” 李沉舟悲痛恨切地说:“便是‘毒手王’唐君伤,他不但会杀人,而且精于易容,脸上那层皮,却确是秀山的。

    ” 他跪在那里,说:“唐门!我们一直忽略了蜀中唐门!今日权力帮已是强弩之末,朱大天王那儿也好不了多少,我们互拼的结果,却是唐门日益培养实力、坐大的时候!” 赵师容点头道:“我们对唐门,一直是低估了。

    ” 李沉舟忽然一声大喝:“住手!” 这是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与宋明珠、高似兰仍然势均力敌,而兆秋息以一人之力对抗墨家八人,虽最厉害的墨最不在,但也已险象迭生了。

     李沉舟这一声喝,也没怎么大声,但全场的人也不知怎地,为之震住。

    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也不知怎地,呆立当堂,终于垂泪抱起了慕容世情的尸身,掉首而去。

     从此慕容世家一蹶不振,直到百数十年后始能恢复局面。

     至于墨家在场的子弟,被那一声喝,不由自主地停了兵刃半响,其中一人叫墨统,最为刚介,他运气撑叫道:“干嘛要听这人的话,我们要为‘巨子’报仇!”另一个使三叉矛的墨干也嚷道:“是呀……” 话未说完,人影一闪,砰砰二声,他们手中兵器都被打得锋口反卷、歪曲变形。

     李沉舟沉声喝道:“走!快走!快快回去,丢掉兵器,退隐江湖,否则就象你们的‘巨子’,或我的兄弟,倒在地上,永埋黄土!”墨家子弟本都是百折不挠、停不旋踵的子弟兵,也不知怎的,给李沉舟这一喝之威,都垂下了兵器,看见地上墨夜雨的尸首,又看见杀墨夜雨的柳五的尸首,墨氏九雄中的墨军默默地走过去,横抱起墨夜雨的尸首,默默地踱了出去。

     其他的墨家子弟,也垂首默默地鱼贯跟了出去。

     大厅中只剩下了“蓝凤凰”高似兰、“红凤凰”宋明珠,以及“八大天王”中硕果仅存的唯一“刀王”兆秋息,他们看着柳五的尸体,只觉手足冰冷。

     ——权力帮一直都有柳五在。

    五总管在时,十分可怕,他们对之十分畏惧,因为这人不但会知道你所作的是什么,更可怖的是,他还可以知道你想什么。

     ——可是五公子一旦死了……权力帮还是不是权力帮呢?这人虽然令人提心吊胆,但他们从未试过他不在的帮中生活。

     ——柳随风不在,权力帮会不会倒? 他们正在想着时,李沉舟也在想。

    以前他跟帮中的人联系,或颁发命令、交待执行,都由柳五转达,候命或执行,使他避免很多直接的冲突,不必要的磨擦——然而如果没有了柳五呢? 他也不知道情况会怎样,因为他也没有试过。

     他用“死”来试出柳五的忠心——当他“活”了过来时,柳五却死了。

     真的死了。

    他这个试验代价未免太大。

     兆秋息这时震惊地道:“唐君伤冒充鞠水王,想必有段时间,我还看不出来,真是象极了。

    ” 宋明珠道:“唐门要冒充‘水王’,必定用了很多心思,而且花功夫来观察他平日一举一动,并派遣唐门如此大将深入虎穴,所耗的时间心力不可谓不大。

    ” 高似兰道:“而且计划必定在极早……不但在‘权力帮’中伏下此杀着,竟然仗了鞠秀山,把假帮主的遗体换上了唐绝,只等帮主一早出现,他就出手偷袭,只要帮主真的死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当帮主,真是何等绝计!连墨家大弟子墨最,也变成了唐灯枝,如此早有预谋……” 赵师容点头道:“如此苦心孤诣,隐忍多年,所谋必大……可笑我们这些年来还是目见毫毛而不见其睫!据悉最近金兵请动了那三个老魔头,我们还得慎防是要。

    ” 李沉舟问:“是万里、千里、百里那三个魔君?” 赵师容脸有恨色,道:“这三人当年曾被燕狂徒逐出关外,而今只怕燕狂徒也未必是其敌。

    ” 李沉舟却问了一句:“萧秋水怎么不来?” 赵师容心头一震,脸上宛似无事地说:“按照道理,他知你出事,是没理由不来的。

    ” 李沉舟问:”他会不会已是唐门的人?”他知道他妻子心弦震荡,这却并不是“看”出来的,而是“感觉”出来的,因为他妻子愈是装做若无其事时,愈是美丽。

     赵师容道:“他和唐方?”李沉舟点点头,嗯了一声。

    赵师容婉然笑道: “不会的!怎会?唐方只告诉我她是唐方,我们便一道来了……他不知道青衣人就是唐方,若他知晓,才不会让她跑了……”说着又轻笑起来。

     李沉舟看着他的妻子,有些迷糊,可是他说:“如果萧秋水不是帮唐门,以他的性格,是不会不来的。

    ” 赵师容为之一怔,半晌才说:“但若萧秋水和唐门是站在一起,那适才唐方断无理由喝止唐灯枝的行动。

    ” 李沉舟也为之一楞,沉吟一会,还是说:“不过以萧秋水的武功,照理没有人能困得住他,使他不能前来的。

    ” 赵师容也一阵迷茫,喃喃地说:“就算他不能来……他‘神州结义’的兄弟也总该会来……”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嚣闹声,以及打斗声,赵师容仔细聆听了一会,脸露喜容,说: “他们来了!” 这时李黑一面打一面大呼道,“赵姊、赵姊……你在哪里!” 赵师容匆匆应了一声,向兆秋息问,“外面是谁当值?” 兆秋息即答:“是盛江北。

    ” 赵师容笑魇如花,道:“难怪,他们是宿敌。

    ”便要向李沉舟请准出去,李沉舟静静地道: “你们都出去吧,我这儿也要静一静。

    ” 赵师容、兆秋息、高似兰、宋明珠等都出去了,外面的打斗声,息止了下来,换而代之的是温言说笑的声音。

    不过李沉舟知道,萧秋水并没有来。

    他并不是因为没有听到萧秋水的声音,而下此判断,而是他感觉得到,萧秋水并没有在。

    有些人纵然你看不到他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你还是感觉到他在的,不说话却有千言万语,未看见却硕大无朋,萧秋水就是这种人。

     ——萧秋水为什么不来? 难道他看错了萧秋水吗?李沉舟如此寻思,他是第一个看好萧秋水的人,不过也很可能第一个看错了他! ——萧秋水。

    唐方。

     ——唐门的人! 李沉舟跪下来。

    在他身体已开始僵硬的兄弟朋友的尸首旁跪了下来,然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好多年没握这一双为他一直伸出来而等待的手了。

    他握住的时候,才发现室外的太阳金黄澄澄的,叶子也转枯了,再过不多日子,就快下雪了。

     柳丝拂在江南岸那边。

     这边欲雪了。

     他这时想到的,倒不是跟柳五出生入死的情景,在脑海中偶然一闪而逝的,是些无关轻重的片段:在他还没有成名的时候,他去拜访一些名家,隐忍藏锋,受那些人的忽视与奚落,柳五在一旁,历历在目,都曾看见过,但没有安慰他,却发绺覆在额上,脸色消沉了下来。

    又在他藉藉无名的时候,访谒一些前辈,使他们慧眼识重,推许莫已,柳五也没说什么,但眼睛发着亮,好象在说:你看,我的老大…… 想到这里,李沉舟心头始觉一阵辛酸,真正感觉到柳五死了,他是最寂寞的…… 帮中的人,背叛的背叛,变节的变节,异离的异离,战死的战死,以后说起权力帮苦斗的历史,后人也所知不多……一生的奋斗,仿佛也湮远了,这样的一位兄弟,也已经撒手尘寰了……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