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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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派和北派近来打得不可开交,北派正愁无处发火,刚好发现他俩所为,便稍加示意,手到擒来,出气示威,简单又畅快。

     隔天,报纸上的头版头条惹人注目:“天文高材生退学卖鸟肉”,“皇宇飞定律发现者大捞国难财”…… “生哥,你放心。

    我不会有事的。

    ” 审判前一晚,宇生和飞天在牢房里掷硬币。

    他们觉得两个人都牺牲得太憋屈了,决定将主要罪责推到一个人身上,另一个人争取混出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两个人捶着胸脯,说来生还做兄弟,将硬币抛到半空,像一颗星星飞快旋转。

    反面。

    飞天顶罪。

     第二天,经过两个人坚持不懈的努力,宇生被判服苦役,飞天被扔进重犯牢房,等待进一步审讯。

    

(中)

宇生被扔上了太空,一个人驻守在光荣船队,船队在宇心国上方华美地漂流。

     他的工作是保持清洁,保持三十面巨大风帆的灿烂清洁。

    风帆印着国王的肖像,展开在漆黑的夜幕,拥抱着无尽的太空。

    他能做的只有三件事:翻动小屏幕,打开外仓清扫器,在睡房里上下蹬跳。

    星海茫茫,船舱寂静。

    离群索居,百无聊赖。

     宇生每天面对寂寞,看不到尽头。

    光荣船队只需要一个清洁员,有两个人就可以娱乐、打架、搞阴谋诡计,起不到寂寞杀人的惩戒作用。

    只有下一个苦刑犯才能换他下去,而他知道这希望纯凭运气。

    他无聊得很,见不到任何人,也见不到任何怪物,连垃圾都见不到。

    他翻来覆去地摆弄操纵杆,听木头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小屏幕上显示出舱外的红色防护袋,左一下右一下,在黑暗的背景中,像一只困顿的水母。

    他没什么要做的,袋子总是空空如也。

    船舱四壁嵌着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屏幕,列在舷窗两侧,监测各种辐射和风帆的微小变化。

     舷窗外总是星光灿烂,宇生常常趴在窗口,俯瞰地面。

     “飞天,”他在心里说,“你小子死了没,怎么还不赶紧显灵来陪陪你兄弟呢。

    ” 一天夜里,宇生正沉沉地睡着,一阵嘀嘀的叫嚷突然把他闹醒了。

    恍惚中他以为是闹钟,伸手胡乱拍打,好一会儿才发觉,发声的是墙上的小屏幕。

    他翻身爬下床,手忙脚乱地奔到舷窗前。

    五个波段的电磁信号同时超出探测上限,探测器发出尖细的声声预警。

     好亮啊,太亮啦,我们的眼睛被晃啦!探测器们像撒娇的孩子一样此起彼伏地叫唤。

    宇生采取了最简单粗暴的家长态度,“啪啪”几下将监视屏都关上,舱内瞬间静了。

     他想回床再睡,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毛躁的不安。

    他取出数据记录看了看,看不出所以然,只得打开外仓清扫器,习惯性地挥动操纵杆。

    他说不清为什么这么做,只是只有这件事做得熟,比较让他安心。

    他没期待什么,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小绿灯亮了,一行小字提示,防护袋抓满东西,需要倾倒。

    他愣了,即使再不敏感,也知道这不寻常。

    他连忙按动指令,让收集舱把这一袋东西安全筛查,送进屋来。

     袋子里是许多金属质地的小圆片,每个有拳头那么大,一侧标明号码,另一侧密密麻麻地印着繁密的小字和图画。

     在七十天之后,宇生将知道这些小圆片的来历和目的。

    但在当时他想不了那么多,只是一阵兴奋,知道自己终于有事做了。

     他第一次由衷地感谢地面上的天文学:他们国家最杰出的学问就是符号破译,每艘船上都有一台强大的符号分析机,平时用来分析星象与国王健康的关系,附加功能为语言破译。

    宇生将拾到的圆片依次塞入破译机,一天又一天,从光荣三号,到光荣四号,再到光荣五号。

     这一下,宇生终于不寂寞了。

    他一天天阅读,沉浸在故事中,被破碎而遥远的历史打动,心潮澎湃,悠然入迷。

    他态度直爽,性子单纯,没把他读到的故事当做寓言。

    他并不知道,一切文字都是交流,一切交流都有意图的传导。

     就在宇生读到第二十二片的u时候,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飞天的笑脸出现在角落的小屏幕里。

     “宇生,宇生,在吗?” 宇生一下子跳了起来,又惊又喜地冲到屏幕前。

     “飞天?!” “生哥!是我。

    ” “你小子还活着!” “什么话!哪那么容易就死?” “咋逃出来的?” “风水轮流转!你不知道,皇老师可厉害呢。

    他找出北派的暗中阴谋,上报国王,国王大怒,下令查案,不但把我们都放了,还给我封了个星空小剑客呢!” “爽啊!”宇生觉得全身上下毛孔都张开了,“这回可爽了。

    ” “说起来也好笑,大牢里那两个看守是墙头草,前几天给我喂猪粮,后来看我扬眉吐气了,俩人自己捧着猪粮大嚼特嚼,求我饶命……” 宇生笑着,忽然想起来:“怎么没人把我放回去?” 飞天想了想:“估计是还没找到替死鬼。

    没事,生哥,你放心,过几天保证接你下来。

    我争取把抓咱俩那小官送上去,看他还敢不敢作威作福!” 听到这话,不知为什么,宇生忽然觉得有点担心。

     “别急。

    看意思局势还不稳,先照顾自己。

    我没事。

    ” 飞天打了个响指,笑着说放心吧,就迅速从屏幕里消失了,像一颗流星划过天空。

    宇生没来得及问他娘的情况,也没来得及告诉他小圆片的事情。

    他看着重归平静的小屏幕,兴奋之余,略有一丝茫然。

     宇生的预感是对的。

    此时地上的形势并不像飞天说的这么简单。

    皇时空博士是在翻来覆去的变化之后才取得了暂时的优势。

    他和同伴们小心翼翼地上书,指责北派在暗中耍花样,是野心想要吞国。

    好容易才说动国王,罚了北派,赏了南派。

     这些细节宇生可不知道。

    他听飞天讲地上的新闻,只有结果,没有缘由。

    天上静如止水,他感觉不到地面的纷繁,每天躺在小屋里,一个人读传奇。

    时间仿佛不流动,窗外是恒久的宁静星河。

     圆片的破译艰难却有趣。

    宇生没有搜集到所有圆片,尽管来来回回打捞了好几次,但最终只捡到一万多片,还有许多是重复的,不能算数。

    据编号推测,完整的一套至少应有几万。

    因此,他的阅读是一种想象,像一幅不齐全的拼图,需要用零星残片,在头脑中搭造完整的地图。

    圆片的语言很复杂,破译机工作得很慢。

    间歇跳过大量词语,没有译出。

    修辞完全不经斟酌,只有最粗糙的意思流淌出来。

     女人生坏掉的孩。

    男人死掉。

    更热。

    人不懂。

    秘密遗忘。

    人减少。

     圆片讲述了一个行星系统十万多年的历史,从繁衍生息到种族迁徙,大起落,无悲喜。

    那颗星距离星系中心比较近,好像是跟着自己的太阳慢慢向星系中心运行。

    过程中不停有灾祸发生,气温越来越热,但不知为何,星球上的气候研究却被废弃,似乎有一道跨越星空的壁垒被热风燃烧。

     宇生躺在床上,双脚跷到桌子上,一边看,一边遐想,时而拍击床板拍得手掌生疼,时而双脚一跺磕得脚趾刺痛。

    他从小喜欢看传奇,而这是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传奇。

    远在万万万万里之外的历史激动了他的情怀。

    他仿佛也跑到了星系中心,大展拳脚,与星海为邻,看皇宫灰飞烟灭。

    他身在船舱,却生活在别处。

     突然有一天,一张小圆片将他拉回了现实。

     那张小圆片上画着一幅星系的全景。

    这幅画宇生是认得的,尽管宇心国天文繁乱,但观测却并无偏差。

    小圆片上的图景比他平时所见更复杂,中心是一个大黑点,向外有螺旋状曲线,尽头是两道绚烂的弧形,如同两弯巨大的浪潮,边缘处光华翻涌。

    画旁有一行小字,简洁,却清楚: 黑洞活,亮度增,须防御。

    多日后,粒子潮。

    谨记。

     宇生一下子愣住了,如一阵小风袭过全身。

    亮度增,他想,不说我倒忘了。

    他跑到舷窗旁,打开关闭了五十多天的亮度监测器,船舱里顿时响起一片尖利的嗡鸣。

     粒子潮。

    须防御。

     圆片上的小字像洪钟一样敲击他的太阳穴,他只觉得血管突突地跳。

     当天晚上,当飞天的笑脸出现在小屏幕里,宇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将一切告诉了飞天。

     “天儿,你听着,我有件大事要跟你说。

    ” “啥事?” “一个大危险。

    你回去一定告诉大家,粒子潮就要来了。

    粒子射线可能比以前多好多。

    ” “对,皇老师也是这么说。

    他说要是北派……” “不是,不是什么南派、北派,是因为黑洞。

    ” “啥?” “黑洞。

    你别问我这是啥。

    我也不知道是啥。

    哎,跟你解释不清……你就答应我,一刻都别耽搁,赶紧回去报告,就说危险了危险了。

    ” “行。

    不过你咋知道?” “前几天,我不是跟你说我捡到一袋子小圆片吗?……” 宇生简明扼要地把一切讲给飞天听,飞天都拿笔记下了。

    宇生再三叮咛,飞天连连说没问题。

    宇生的心这才算落回到肚子里。

    当天晚上,他还睡了个好觉。

     接下来几天,事情的发展让宇生大为焦躁。

    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警告递交上去便如石沉大海,久久无人理会。

     “天儿,这是咋回事?报告你交了吗?” “交了,早交了。

    转天一大早我就交了。

    ” “那皇老师说啥了?” “他说他给国王递上去了,还没消息呢。

    ” “为啥没消息呢?……” 宇生百思不得其解。

    飞天也说不清所以然。

    他俩都是一腔热血的好少年,以为皇宫就和小时候小伙伴的土战场一样,一个人喊一声危险,所有人就都趴下。

     他们不清楚,国王这些天收到了太多次各种各样的预警。

    南、北两派都借用灾祸来指责对手,天象大凶、星图不吉的预言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借星象自辩。

    再多一份神秘预言也只是多一篇文档,很快就淹没在浩瀚的上书的海洋中。

    人们不知道,危险是不能多喊的,喊多了就没有人听了。

     正当宇生坐立不安焦急等待的时候,飞天却突然失去了踪影。

     整整十天,飞天再也没有讯号传来。

    对宇生来说,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本就对险情惶惶不安,现在则更是全无头绪。

    他尝试向地面发送消息,可光荣船队没有通讯站,只能接收,不能发送。

    他一遍遍刷新通讯器,可是所有屏幕都保持寂静,就像是恼人的姑娘,你越追求,她越不理你。

     宇生不知道,此时的地面形势发生了又一次逆转。

    正当飞天洋洋得意地写下“今日天侠去又来”之类的歪诗时,大殿里却是煞有介事、严肃认真,北派举出一张大大的星图,说南派的理论让天下更乱了,有宇宙为证。

    星图从大厅一直铺到台阶下面。

    然后飞天就又被捕了。

     宇生和外界隔绝了。

    他听不到讯息,也看不到变化,听不到星系深处的激情喷涌,也看不到地上翻烧饼似的你上我下。

    他一个人闷在船舱里,闷在星球旁、白云外、被人遗忘的寂静的船舱里。

    他被空旷的黑暗包裹,夹在远与近之间,远方听不见他,近处的人不听他;远方光芒万丈,近处激战正酣;远方是无边无际的星的海洋,近处是安然沉睡的球形的孤岛。

    他看着脚下的大地,一层白云把他隔开。

    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就像国王仰头看风帆,看到的只是自己的想象。

    绿色的大地越来越远,不知不觉中,他成了一个离世之人。

     困顿中,宇生只得埋头看资料。

    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像这两天这样耐心学习。

    他把所有相关圆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看得懂的看不懂的都装进心里,边猜边领会。

    宇心国的天文还不知道黑洞存在,对星系中心的理解也有误会,粒子知识更是浮于表面,但宇生却在这匮乏之下,顽强地将圆片所讲之事理出了大概,借助圆片清晰的示意图,将大潮汹涌的过程看了个八九不离十。

    圆片说,黑洞猛烈抛射之前可能有一系列小型预射,因此某星球一旦探测到过量粒子射线,便应及时全面防护。

    对粒子潮的危险,圆片说得不清楚,只是给出了一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