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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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了整个村镇,流离失所的灾民展开艰难的逃荒之旅。

    她与家人失散了。

    听身旁的人哭爹叫娘,呼儿唤女,她也本能地张开嘴,嘶声叫:“大少爷——” 一言出口,她静下来,蓦然惊醒:这些年来,她舍不得的人,惟有大少爷。

    她在府里这样地不甘心不安分,却又不快乐不满足,只是因为大少爷。

     天机,早已在她见他第一面时泄露:为什么,不是你? 她得以在乱世里生存下来,究其根本,还是拜大少爷所赐——是他教给她跳舞,让她拥有一技之长、谋生之术。

     她成了百乐门的红舞女,夜夜笙歌,从一个男人的怀里转向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扭着腰肢,眼波流转——她在找他,在每一个舞客的身上脸上寻找依稀仿佛的过往。

     那些年的灾荒特别多,而每一场灾难都会成就许多名妓或红伶。

    所以那个时代的风月空前鼎盛。

     她是个中的翘楚,十分享受时代带给她的凌辱与动荡,不以为忤。

     每当华尔兹的音乐响起,她便会在乐声中与他重聚。

    灯光里有他,舞步里有他,酒杯里有他。

    她同他是这样亲近,叫她别无所求。

     她很钟爱这份工作,用他教给的风情与舞姿过活,笑容十分愉快。

     后来便解放了,她被配给一个工厂会计为妻。

    那会计只有小学毕业,然而在当时也算个文化人了。

     会计爱算账,但常常算错账,生气了,便打她,用最恶毒最难听的话骂她,说她天生淫贱,人尽可夫。

    她自己也这样想,这样认,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做过小,又卖过身,活该被他嫌弃。

     他高兴时,便与她跳舞。

    他不会华尔兹,只会扭秧歌。

     过了几年,又爱上忠字舞。

    戴军帽,束腰带,舞得虎虎生风,很有气势。

     她看着,眼神便涣散,不能聚焦。

     她走在路上,满街都是跳忠字舞的人。

     这世界从不曾这样地热衷跳舞。

    她试着加入进去,可是动作僵硬如木偶。

     也许每个人都是命运操纵的提线木偶,她的那根线,便扯在大少爷手中。

    他并不曾与她有过什么许诺,然而他却影响了她一辈子。

     看不见的命运之线扯动着软弱的众生。

    她看着那些跳舞的人。

    这时候她的视力已经很不济,眼风再也不能妩媚,腰肢亦寒湿僵硬,时时酸痛。

     她只看得见模糊的影子,扯过来扯过去,如群魔乱舞。

     她没有看见,其实大少爷就站在那些跳舞的人群后面,颈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木牌,上面写着“反动资本家的贤子孝孙”,并打着红红的叉。

    他瞟眼看见隔着舞队的她,但不认识,只想:这老太婆好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