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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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知只要遇到简宏成,就肯定无法避免这一幕,可她还是不知不觉昏头上了贼车。

    简宏成的言语完全不出她所料,而她也完全无法应答。

    答案,她无法说出口。

    她只得将脸扭向一边,借着飞驰而过的路边景色分散注意力。

    不由自主地,她无声地唱起越剧《红楼梦》里的“葬花”,当年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心中百般滋味,花已落,人未亡,怎生挨得这下半辈子。

     简宏成却果真一路不再唠叨,只是非常兴奋,偶尔吹一下口哨,前一夜赶路的劳累似乎完全不在话下。

     酒足饭饱,有几位朋友与田景野再回西三数码店,支起麻将桌码长城。

    田景野的手气不错,即使带醉上阵,依然连连得手,因此,接到陈昕儿来电时,有些不情不愿地退出位置。

    他原本是可以不退的,可陈昕儿关心地问这问那,诸如为什么叫西三、经营着什么产品、主导客户群是谁,等等,似乎挺懂营销的样子。

    田景野一个脑袋应付不了两头,只得专心接电话,被问得不耐烦了,就道:“呵呵,你知道的,我失业至今,朋友看我无聊,帮我开家小店面,让我玩玩。

    哪有什么规范啊,那是你们外企才讲究的事。

    ” 陈昕儿笑道:“埋汰我呢,我是家庭主妇,问的问题很傻,是吧?唉,看到你玩开店,又忍不住手痒。

    ” 田景野笑道:“让班长在加拿大开个公司,你一边坐移民监,一边管公司,就不无聊了嘛。

    ” 陈昕儿道:“你难道不知简宏成?他是最恨把公司办成家族企业,连偶尔我去接他,都不能靠近他们大楼。

    ” “哈哈,我不一样,我这儿办公室里还搓麻将呢。

    这么晚,你那儿半夜了吧,还不睡?” 陈昕儿道:“想到你今天开门大吉,我想你这会儿该空一些了,赶紧来祝贺,要不然就迟了。

    田景野,恭喜发财哦。

    ” 田景野满脸笑容可掬,可两只眼睛频频扫视麻将桌,急于回归。

    于是,他索性主动将陈昕儿打电话来的目的挑破:“呵呵,班长刚才来,也说的是恭喜发财,你们还真是夫妻相啊,哈哈。

    他现在回宾馆睡觉,晚上我们再聊。

    同学里面最早来的是宁宥,但她远远看到班长来就闪了。

    你放心睡吧,两人没见面。

    ” “嗳,咳咳,我不是这个意思,别……” 田景野道:“我虽然喝酒了,但还不至于醉,这话是我劝你的。

    跟了班长后,你的能力、你的自信跑哪儿去了?都已经给他生了儿子,有什么话不可以直说?光明正大查班长的岗有何不可?别好好一个人搞得小三一样。

    别人对你的态度往往是由你自己的言行决定的。

    这几年,我坐牢,看样子你混得比我更不如,你得反省。

    ” “我……”陈昕儿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幽幽地道,“妾身未分明,名不正则言不顺。

    ” 田景野差点儿一口黑血吐出,悻悻地道:“也是,也是,是个难题哈。

    还不睡?” 陈昕儿既然已经获得答案,终于肯挂机了。

    田景野撇了撇嘴,再想想宁宥早上的样子,不禁为陈昕儿可惜。

     田景野不知道陈昕儿是什么时候变成妾身未分明的不自信样儿的,即使简宏成气场再强大,也没必要在他面前做小媳妇状。

    当年初见陈昕儿,她那时仰着小脸,一脸骄傲呢。

    也是,考进一中的孩子,谁不翘翘尾巴呢,即使装个大尾巴狼,不知不觉翘个下巴总也情有可原。

    田景野心说,他当年何尝不是,被老爹教育着戒骄戒躁,可他怎么管得住自己?走路都两脚生着风。

    相比之下,陈昕儿才只是仰着个小脸,算克制得多。

    他提前三天就将行李都搬到一中旁边的小姑家里,然后天天得意地去“我们一中”踩点。

    在那儿,他见到此后的班主任曹老师,也见到了陈昕儿。

     那时候,曹老师才五十来岁,是物理老师,近身三尺便已烟味袭人。

    田景野活络地打听到曹老师将是他所在(3)班的班主任,便偷偷跑去教研室瞻仰。

    结果没等他露出全部的小黑脸,就被曹老师一眼瞄到。

    曹老师有一对差点儿凑一起热烈握手的浓眉,因此,即使说话声音和蔼可亲,那对浓眉也能把他变得不苟言笑:“同学,你是哪个班的?” “报告曹老师,我听说分在(3)班,我叫田景野,田野的田……” “哦,田景野,数学附加题全答对的,英语不大好,物理满分,要不是错别字,附加题也答对。

    很好,好孩子,你来替我写卡片,回头挂到各寝室去,省得新生家长抢床位。

    ” 田景野想不到曹老师竟然熟悉他,他得意忘形,手舞足蹈地跳到曹老师桌边开始写卡片。

     才坐下,一个女教师走进来,笑眯眯地道:“曹老师,我又得把一帮孩子移交给你了。

    ” “哟,正想找你呢。

    我们三年交接一次,都成惯例了。

    ”曹老师立刻拿出簇新的花名册,“你的孩子有几个到我班上?” “先隆重向你推荐陈昕儿,一直是班长,非常称职,做事情稳重周到,待人接物大方得体,班里孩子都听她的。

    ” “哦,陈昕儿?耳东陈?”曹老师低头翻阅花名册,老花眼让他的浓眉更是紧凑。

    田景野惊讶地发现,曹老师对他了如指掌,却连陈昕儿的姓都不甚了解。

    他看到还是女教师伸手指出花名册里的陈昕儿。

    曹老师则是又翻看一本笔记本,找到有关陈昕儿的记录,感喟道:“这孩子发展均衡,文科比理科更好,理科完全不见突出,未来可能跟很多优秀女孩子一样,最终落到文科班。

    你知道,我这个班,高二开始肯定做理科班,前儿分班时,好几个理科突出的孩子是我特意争取来的。

    她这样的才气,做班长恐怕不能让那些理科孩子信服。

    ” 田景野留意到,一个女孩子经过窗外,忽然站住了,最初的时候小下巴微扬,满脸克制的骄矜,但等曹老师说完,那女孩一张脸憋得通红,扭头走了。

    田景野心里笑翻了天,认定那女孩就是陈昕儿。

    可令田景野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女孩绕过教学楼,站在高中物理教研室门口,清脆响亮地喊了一声“报告”。

    田景野心里又笑翻了,都高中生了,还报告个头啊,那是小学生的玩意儿。

     女教师招呼女孩进来,介绍给曹老师。

    果然就是陈昕儿。

     而陈昕儿坚定地对曹老师道:“曹老师,我绝不会去文科班,不会。

    您可以考察。

    ” 女教师开心地道:“我说怎样?团支部书记,必须的。

    ” 田景野看到曹老师眉头打结,被迫将团支部书记职位的决定权拱手让出。

    与此同时,田景野意识到,自己可能就是曹老师特意争取来的几个理科突出孩子之一。

    他心中更是扬扬得意。

    等女教师一走,他就问曹老师:“曹老师,有没有数学和物理都满分,附加题也满分的?” 曹老师都不用看花名册,如数家珍:“有,一个简宏成,一个宁宥。

    宁宥竟然是小姑娘,想不到小姑娘的数理化成绩也那么好,尤其这次的附加题,没点儿理科脑袋答不出的。

    你也差不多,只要以后别粗心就好。

    ” 曹老师浓眉下的眼睛看着田景野满是慈爱,田景野自然是沐浴在这慈爱下,而旁边的陈昕儿则如同路人甲。

     当时的田景野当然没当回事,现在回想起来,尤其是想到刚刚那句“妾身未分明”,不禁一哂。

    自那以后,陈昕儿就没骄傲过,在这个理科班里备受打击。

    现在替陈昕儿想想,何必呢。

     简宏成沉默地开着车,一脸欢欣,偶尔抬眼从后视镜看一下似乎在打瞌睡的同样安静的宁宥。

     来电提醒打破车厢里的沉默。

    简宏成按下车载电话通话:“喂?” 电话那一头显然是顿了顿,才温柔地道:“呀,你没睡?还以为你睡了,我睡前打个电话碰碰运气。

    什么事这么高兴?”是陈昕儿。

     通话从音响里传出,宁宥在后面当然也听得见,她不禁皱了皱眉头。

     简宏成道:“我很高兴?啊,有。

    我在开车,送宁宥回上海。

    你给田景野打电话了?” 宁宥的脸都快皱起来了。

    而显然,陈昕儿也愣了。

    过了会儿,她有点结结巴巴地道:“嗯,是啊,是啊,我去祝贺一下田景野,他非要说我是查岗,硬跟我说你回宾馆睡去了。

    宁宥在吗?宁宥?” 宁宥皱眉道:“我在,陈昕儿,好久不见。

    ” 简宏成笑对宁宥道:“宁宥,你看,我说了,我不会对你有所隐瞒。

    陈昕儿,田景野没撒谎,我本来准备回宾馆睡觉,结果在星巴克遇见宁宥。

    她有急事要回上海,我送她一程。

    你睡吧,明天还得送小地瓜上课。

    ” 陈昕儿喃喃道:“睡前去星巴克喝杯咖啡……我这么理解,宁宥,我没理解错吧?” 简宏成抢在前面:“你没理解错,我整条街一个店面一个店面找过去,要不是她正好遇到急事在星巴克驻足,我未必有这好运气。

    我挂了,开车呢。

    ” 陈昕儿冷笑道:“别挂啊,我跟宁宥说话呢。

    宁宥,有什么急事,我可以帮忙吗?” 宁宥叹道:“班长别挂,话说清楚。

    这件事,还是一贯的,班长有想法,我没想法。

    陈昕儿,你自己呢?也是一贯的,你们夫妻有问题,你先找我外人逼问。

    就这样。

    ” 简宏成飞快地插嘴:“我跟陈昕儿不是夫妻。

    难得三个人都在,我澄清一下事实。

    陈昕儿,你说,我跟你是不是这种状况?” 宁宥的眉毛全吊了起来,这是她完全想不到的状况。

    只听电话那头陈昕儿也是一声不吭,不久,她便将电话挂了。

     简宏成“哼”了一声,道:“我一直怀疑陈昕儿在你我之间搬弄是非,今天不证自明。

    你处理得很好,我原以为你应付不来,本想替你挡着。

    ” 宁宥摇头,不接茬:“好好开车,别给我走错路。

    ” 简宏成笑道:“是,大爷。

    现在没人这么对我说话,你对我不是另眼相待是什么?” 见宁宥又是假寐,简宏成不甘心地问:“我这儿该解释的都已解释清楚,你还要我做什么才肯接受我?我对你一心一意这么多年,即便是石头也该感化了。

    可你能原谅郝青林那种人渣,为什么不能正眼看我?难道我们以前的感情都是虚幻吗?” “要我哭给你看吗?” 简宏成忙道:“不要,不要。

    行行行,我知道你意思了。

    你继续睡,我专心开车。

    我还真没开过长途。

    ” 可简宏成的百依百顺还是戳痛了宁宥。

    她满腹心事地翻滚来翻滚去,到底是没止住眼泪。

    她手向前一伸,道:“纸巾。

    ” 简宏成忙应一声,将前座的纸巾递给宁宥:“你别哭啊,拜托,你到底要我怎样啊?我对陈昕儿确实坚壁清野,那是我必须表明的态度。

    我也不想对她那样狠,可不狠她就有幻想,她没法再有自己的生活。

    我一向的为人你不会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告诉我啊。

    ” “你别问了,整件事你就是最冤的,我也是不得已的。

    但我已婚,爱家爱孩子,而你我从没有过什么,这就是我的态度。

    别问了,我心里很乱,我得优先考虑怎么跟我儿子对话。

    ” “行行行,你只要记住,你随时可以找我,我随叫随到。

    ”简宏成顿了顿,又忍不住道,“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

    ” 宁宥欲言又止,心说,你明白什么。

    车厢里终于又归于寂静。